果個紅色的女俠 2020-6-24 14:37
開車到西山,不少司機討厭甚至害怕帶車的。那一幫臉上盡管沒寫“壞蛋”兩字的東北人,揮舞著自制的小紅旗,即便他們已經做出最大的溫柔,遊客眼裡也只看到劫道的。
不過,有些遊客覺得他們帶來了方便,盡管多出點兒錢,人家冒著風險或者通過其它渠道把你連人帶車弄進公園,弄上山頂,你也正想圖方便撿便宜,就不要得著便宜再賣乖了。
沒生意的時候,帶車人也會和這一片兒的住戶們閑聊。一帶車人問一個戴眼鏡的租住戶:“大哥,您戴著一副看上去就很高雅的眼鏡,一定是幹光彩事業的吧?”
那仁兄呵呵一笑:“唉,盡管你大哥我戴一副金絲眼鏡,好像是從事光彩事業的,其實吧,大哥我是靠抄抄剪剪做書混飯吃的,和你們弟兄幹的是差不多一樣的活兒。”
幾名帶車人一齊睜大眼睛,張大嘴巴,其中一個面皮紫黑看上去天然地就是幹這行兒的帶車人驚呼:“哥呀,那你比俺哥兒幾個更不要臉啊!俺給孩子買的書,俺說咋那麽垃圾咧,原來就是你抄抄剪剪弄出來的呀?大哥,你比俺哥兒幾個更壞蛋啊!俺哥兒幾個至多讓人家上當一回,也就是三十五十百兒八十的,嗬,你那家夥一弄,讓小孩子上當,讓幾輩兒人上當,你咋那不要臉咧?”
另一個面皮白凈、看上去不應該是天然幹這行兒的帶車人笑嘻嘻地說:“哥呀,俺就不明白了,同樣都是個人兒,都是一樣為人民幹壞事兒,都是一樣違法亂紀攪綱常,俺哥兒幾個被人家當壞蛋,城管追,警察罰,被人罵,弄得俺們自家也覺著自家不仗義,對不起黨和人民還有政府,對不起老婆孩子。您倒好,帶個金絲眼鏡,穿得衣帽端正,往寫字樓里一坐,這上抄抄,那上剪剪,得,錢來了,整個人兒活得高端大氣上檔次。不知道的人,還會把你們當成大作家,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您自己也覺得自己活得像個體面人兒。您說說,公平嗎?”
斯文仁兄笑罵:“KAO!這就是人生大道理生活小常識,人民群眾都這樣認為,活活氣死你們幾個壞蛋!”
聽他們相互笑罵,老熟人兒了。
停了一會兒,斯文仁兄一本正經地說:“你們這種職業應該有個名字,叫帶車黨吧?多正經的稱呼。”
“哥呀,您可千萬別,哥兒幾個受用不起,也不願意成立這黨那派的,沒聽孔聖人說過呀,君子不拉幫結派,拉幫結派的沒幾個好人,還沒俺哥兒幾個帶個車掙錢仗義。再說了,耳朵不好使的,興許會把哥兒幾個當成帶路黨,更承擔不起了,那不是唯恐天下不亂的壞蛋啊?”
“哈哈哈!你還知道帶路黨啊?學問不淺啊!”
“大哥,你也太小看俺們哥兒幾個了吧?哥兒幾個整天站在黑白兩道之間,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比你縮在寫字樓里蛤蟆一樣沒力氣地叫喚,更明白事理兒。”
“你們哥兒幾個一看就是頭腦活絡能說會道的人兒,為啥幹這個呢?我可不是看不起哥兒幾個,也不是看不起這個職業,我只是覺得,整天被警察罰,被城管追,被遊客罵的,好不容易掙點兒辛苦錢吧,還得分給這個大爺那個龜孫一份。幹點兒其它的不成嗎?”
“大哥,聽您這麽一說,您就是一個正經人兒啊!您正經,俺也正經。給你說吧,不是像你說的那樣兒,咱是有本事的人,其實吧,幹了這一行兒了,就說明咱沒本事。老家的一畝三分地能活人?做生意吧,沒本錢;擺攤吧,不讓擺。您說說,像俺們這樣沒本事的光桿兒爺們,不當敵後武工隊鐵道遊擊隊,還能幹啥?能像太子黨帶路黨一樣,靠國家發財,靠粉絲掙錢,時不時還能約個女粉絲打幾炮,龜孫才幹這個!”
“說的倒也是。得,繼續幹吧,祝哥兒幾個生意大發!”
勞累的一天過去了,日頭沈進西山兩個鐘頭兒,帶車人也快要下班了。這時,他們會聚在一起,總結一天的工作得失。
“要與時俱進,開拓創新,不能總是瞎咋呼了,遊客越來越精了。”
“是啊,咱們堅持以人為本,笑臉相迎,曉之以禮,動之以錢,為遊客服好務,這才是掙錢的根本。遊客不投訴,記者也就不會多事兒了。”
“奶奶的,那些王八蛋記者,還曝光咱們咧!看看他們做那些事兒,幾個字就能敲詐人家幾萬幾十萬。還曝光咱們咧!惹急了哥兒幾個,拉倒西山扔山澗溝里!”
“嗨,剛才那個開保時捷的,看面相不像個小三啊?咋開上保時捷咧?”
“昨天那個開蘭博基尼的,一眼就能看出是個貴婦人。人家坐在那金做的車子裡,那才叫好馬配好鞍!”
“哈哈,李子,你給你的馬子弄輛電動三輪,那也是好馬配好鞍。”
“去你老婆的大腿根兒吧!”
國慶節和紅葉節接踵而至,帶車人增添了幾個新成員,女性成員。其中一個,小娥,剛從東北老家來到西山,來投奔未婚夫。因為沒文化,找不到工作,就跟著未婚夫幹起了這一行。小娥看上去二十來歲,她鼻子上的一個不大不小的黑痦子讓她看上去有點醜,她的單眼皮眼睛讓她看起來有點兒陰。不過,和她一說話,看她有點兒鄉下女子羞澀的並不好看的笑臉,立馬兒就能知道,小娥是一個好孩子。
小娥和未婚夫像一對正常夫妻一樣,租住在附近的出租屋裡,精明的東北二房東給出租屋起了個雅致的名字:優雅公寓。其實一點不優雅,租住戶不是在山上山下打工的,就是做小生意的,一般是飲食生意,比如山東大煎餅、陜西米皮什麽的,還有賣燒烤的。於是,走廊里和門口常常被攤車擠得過不去人。
不過,小娥很滿足。小娥站在自己那間租住屋門前,眺望西山:“哇塞!西山真的好美啊!不知道怎麽讚美它了!”
二十來歲的小女子都是詩人。小娥可不是在故作詩意。他們住在詩意的山腳下,住處卻不夠詩意。小娥和未婚夫這間小屋,是樓頂加蓋的閣樓,像工地常見的那種簡易工棚,不足十平方。幸運或詩意的是,前面有一扇窗戶,即便躺在床上、坐在飯桌邊,也總能瞥見西山一角。走出房門,整個西山一覽無余。藍藍的天,天上總有片片白雲悠閑地不知從哪兒來,不知到哪兒去。小娥說,青青的西山,像她沈默的爹爹,像她死去好幾年的爺爺。看著高低起伏沈默著的山巒,小娥有時候會感嘆;有時候,尤其下班回來,小娥會想起爹爹,會想起爺爺。想著想著,小娥的眼中就會濕潤……
說實話,小娥起初不願幹這行兒,覺得丟人,傳到老家,還不被人家笑話死啊?都知道你跑到北京發財來了,誰想到,幹的卻是這麽不體面的活兒。
“站你的道兒,讓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主兒說去吧!”小娥的未婚夫——一名資深帶車人勸小娥,“咱不偷不搶,靠力氣和臉皮兒吃飯,丟啥人?人家貪官貪幾百幾千萬都不覺得丟人,咱丟啥人啊?再說了,咱幹的是和公家人兒合作的買賣,不丟人!”
小娥畢竟是一個臉皮兒薄的大姑娘,出粗力她不怕,站在洶湧的全國各地來的遊客面前攔車,她還是有點兒抹不開臉,還感覺好像被誰欺負了。被誰欺負了?未婚夫?未婚夫對她不賴,倆人從十幾歲開始談朋友,她就是他的公主。尤其是,好說歹說小娥還是不願意幹,那天深更半夜,未婚夫喝酒回來,一百八十斤的東北黑大漢竟然哭了:“小娥,別嫌你老公我沒本事啊!不幹這個,咱還能幹啥咧?咱不偷不搶,憑力氣吃飯,憑臉皮兒吃飯,不丟人啊!”
小娥和未婚夫摟抱在一起,跟著他哭。第二天早上,小娥就明白過來了。看來,小娥對人生的領悟程度,和半山腰的明德大師差不了多少。
六點鐘,小娥擦幹眼淚,鼓足勇氣,像一名俠女一樣站在西山景區車輛最稠的要道口。其時,紅彤彤的朝霞從山下京城照射過來,像一團五彩雲籠罩著小娥;晨風拂面,小娥那張東北姑娘黑里透紅的圓臉蛋就像東方初升的紅太陽。
小娥莊重地站了一會兒,未婚夫給她送來了一杯豆漿和兩根油條。小娥就著豆漿吃著油條。
吃了一根油條,喝了半杯豆漿,一輛北京牌照的廣本慢悠悠地爬過來。未婚夫急忙奪下小娥手裡的豆漿和油條,催促小娥:“看那慢吞吞的樣子,盡管是當地牌照,可能也是第一次上山。小娥,沖!”
小娥趕快用力咽下剛剛吃進嘴裡的油條,快步跑過去。
那輛車連車窗都沒搖下,依舊慢吞吞地向上爬。
小娥追著它,一邊追,一邊喊:“先生,太太,叔叔,阿姨,前邊是單行道,你們摸不到上山的路的,讓我帶你們吧!”小娥之所以又是先生又是太太又是叔叔又是阿姨的,是因為車窗一直沒搖下,而且窗玻璃上貼著深灰色的玻璃膜,她看不清楚里邊坐的是啥人。
轎車加快了速度向上爬,窗玻璃還是沒搖下。
小娥也隨著它加快了腳步,好使自己能夠一直貼附著窗玻璃。“先生,太太,叔叔,阿姨,前邊是單行道,你們摸不到上山的路的,讓我帶你們吧!”
小娥追出了三十米,車窗玻璃還是沒搖下。“先生,太太,叔叔,阿姨,前邊是單行道,你們摸不到上山的路的,讓我帶你們吧!”
小娥追出了五十米。五十米,一般是資深帶車人放棄的距離;但小娥沒有放棄。“先生,太太,叔叔,阿姨,前邊是單行道,你們摸不到上山的路的,讓我帶你們吧!”
廣本的速度再次加快,小娥的速度也跟著加快;追出一百米,車窗玻璃依舊緊閉著;車速更快了;小娥的腳步也更快了,她依然能夠緊緊貼附著車窗的位置;
“先生,太太,叔叔,阿姨,前邊是單行道,你們摸不到上山的路的,讓我帶你們吧!”
一百二十米……
一百五十米……
“小娥,回來,沒戲了!”未婚夫在後邊喊小娥。
小娥戀戀不舍,但終於放棄了。她喘著粗氣,扶著一株三百年的老槐樹周圍的保護欄,彎著腰,一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嘴裡一邊往下滴唾沫。
一名看上去年齡和小娥差不多的美女遊客說:“哇塞!好悲催啊!追這麽遠!”
一京腔老太婆遊客沖她撇撇嘴,說:“等你被這些可惡的帶車人宰了,你就來不及悲催了。”
“嗯嗯!不好好在老家呆著,不好好找點正經買賣幹,幹這個,活該!”和老太婆同行的一名高大中年遊客義正詞嚴地嘟囔著。可以看得出來,他們是每天早上從北京各個角落湧到西山健身的北京人。
小娥兩條腿軟軟地往回返。
未婚夫已經吃完了豆漿和油條,他嬉笑著對小娥說:“怨我,看走眼了,這輛估計是山下老遊客的,車開到山腳下,一幫人再去爬山。怨我了,小娥,親愛的,對不起!待會兒,我給你找輛順手的外地車吧?”
小娥拿起放在不銹鋼垃圾桶蓋子上的半截油條和半杯豆漿,一口一口地吃著喝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