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長米迦勒 2023-1-8 05:33
[align=right][b]我們永遠不會知道
他究竟殺了多少人……
他恨意來自於背叛。
是背叛,讓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不擇手段……
你怕死,你的身體正在散發一種味道,你有沒有聞到?
那是腎上腺素的味道,在亂葬崗和屠宰場都聞得到。這是普通人恐懼的氣味。
當孤注一擲的凶手,遇上緊追不捨的梅若鴻,誰才是最後的贏家?
不論恐懼與腐敗,慾望與醜惡,這個「他」娓娓道來,如同鮮血般流淌而出的故事,都是永存不變的「人性」,拼湊出一個秘密的真相……
《 第一篇 》
< 1 >
2006年10月5日。灣仔。
老友記,你快要死了。[/b]
老人步下階梯離開,強烈的秋日陽光照得他雙眼難以睜開,他停下腳步,耳畔仍縈繞著這句話。他的瞳孔慢慢收縮,手緊緊握住欄杆,緩緩深呼吸。他聆聽各種吵雜聲,有汽車聲、電車聲、通知行人可以過馬路的嗶嗶聲;還有說話聲,興奮、開心的話語聲在腳步聲的伴隨下顯得急促。還有音樂。他是否聽過這麼多的音樂?但這些都無法掩蓋這句話的聲音:[b]老友記,你快要死了。[/b]
他在布林美醫生診所外的階梯上駐足過多少次?每年兩次,前後四十年,算起來一共八十次。八十個平凡日子,就和今天沒有兩樣,但他從未像今天一樣注意到街上是那麼充滿朝氣、那麼歡快、那麼貪求生命的活力。現在是十月,感覺起來卻像是五月的那一天。那一天,和平降臨。他是不是過於誇張了?他聽得見自己的聲音,看得見陽光照出自己的側影,看得見他的臉部輪廓在白灼的光暈中淡去。
[b]老友記,你快要死了。[/b]
純白染上色彩,形成灣仔。老人來到階梯底端,停下腳步,先看看右方,再看看左方,彷彿難以決定要走哪個方向,而後陷入沉思。他抖了一下,像是有人叫醒了他,然後朝軒尼詩道的方向走去。他的腳步有些遲疑,目光下垂,枯瘦的身體佝僂著,身上穿著一件稍微過大的外套。
「癌細胞擴散了。」布林美醫生說。
「這樣啊。」老人答道,望著布林美醫生,心中納悶,不知道醫生在醫學院是不是都學到了在談論嚴重問題時要摘下眼鏡,或只是近視的醫生為了避免和病患目光相對才會摘下眼鏡。布林美醫生的髮際線越來越高,變得有點像他父親。布林美醫生眼睛下方的眼袋也散發著不安的氛圍,近似他父親。
「簡單說就是這樣?」老人問這句話的聲音,這六十多年來連他自己都沒聽過。那聲音空洞、嘶啞、發自咽喉,聲帶由於畏懼死亡而顫抖。
「對,事實上還有個問題……」
「拜託你,醫生,我有過面對死亡的經驗。」老人提高音量,選擇能夠迫使聲音保持穩定的字句,他希望布林美醫生聽見他穩定的說話聲。
布林美醫生的目光掠過桌面,越過磨損的拼花地板,射向污穢的窗玻璃之外,並躲在窗外許久,才回來正視老人的雙眼。布林美醫生的雙手找到一塊布,不停地重複擦拭他的眼鏡。
「我知道你是怎麼……」
「醫生,你什麼都不知道。」老人聽見自己發出短促乾枯的笑聲。「布林美醫生,你別生氣,不過我可以向你保證一件事:你一無所知。」
他注意到布林美醫生相當不安,同時聽見房間遠處水龍頭的水滴落到水槽裡的聲音。那是一種新的聲音。驀然之間,他似乎不可思議地擁有二十歲年輕人的聽覺。
布林美醫生戴上眼鏡,拿起一張紙,彷彿他要說的話寫在上面,清了清喉嚨說:「老友記,你快要死了。」
老人覺得還是別用那麼親近的口吻比較好。[/align]
[[i] 本帖最後由 天使長米迦勒 於 2023-3-21 05:27 編輯 [/i]]
天使長米迦勒 2023-1-10 05:23
[b]< 2 >[/b]
老人在一群人旁邊停下腳步,耳中聽見漫不經心的結他撥奏聲,有人唱著一首歌,那首歌對其他人來說一定很懷舊,在他聽來卻不然。他聽過這首歌,那可能已經是四分之一個世紀前的事了,但對他而言卻像是昨天。當時的一切就跟現在一樣——時間越是往前推移,就顯得越靠近越清晰。他可以記起他多年來不曾想過的事。現在他只要閉上雙眼,就能看見先前他在自己的戰時日記上讀到的事件投射在視網膜上。
「你至少還有一年的時間。」
一個春天和一個夏天。他看得見公園的落葉樹上每一片枯黃的葉子,彷彿他戴上一副度數更高的新眼鏡。那些樹木是一九四五年以來就站在那裡,或者真是如此嗎?那一天,那些樹木不是很清楚,沒有一樣東西清楚。微笑的臉,憤怒的臉,他幾乎難以聽見的喊叫聲,車門被甩上而他眼中似乎噙著淚水,因為當他回想人們在人行道上奔跑時手中揮舞的國旗,國旗是米字且模糊的。人們高喊:[b]勝利![/b]
老人來到電器店。許多人聚集在電視機前觀賞旅遊節目介紹英國白金漢宮衛兵換班。口令的回聲、步槍槍托和鞋跟的擊打聲。一對年輕的情侶以手臂摟著彼此,高興地站著欣賞電視前衛兵的演出。他閉上眼睛,想捕捉軍服和擦槍油的氣味。當然那是不可能的;真的沒有一樣東西聞起來像他參與過的戰爭。
他張開眼睛。他們知道些什麼?這些身穿紅衣的青年士兵只是君主政體的遊行人偶,表演著象徵性的儀式。他們過於天真,無法了解那些動作的意義,又過於年輕,難以有什麼感覺。他再度想起那一天,想起那些身穿軍服的英國青年,或稱「英兵」,他們都這麽稱呼自己。在他眼中,他們都是金屬玩偶;他們不知道如何穿著軍服,更別說是如何對待戰俘。他們既害怕,又粗暴;嘴裡叼著煙,軍帽戴得歪歪斜斜,十分依賴他們新拿到手的武器,試圖用槍托擊打戰俘背部以克服自己的恐懼。
「納粹豬。」他們邊打戰俘,口中邊罵,替他們犯下的罪取得立即的寬恕。
他吸了一口氣,品嚐溫暖的秋日,但這時劇痛來襲。老人搖搖晃晃後退幾步。他肺部積水。十二個月或許更短的期間內,發炎和化膿會產生液體,累積在他的肺部。聽說這是最糟的情況。
[b]老友記,你快要死了。[/b]
然後是咳嗽。他咳得那麼劇烈,以致於站在他身旁的人,都不由自主地避開。
天使長米迦勒 2023-1-12 05:49
[b]< 3 >[/b]
[b] [/b]
[b] 2006年10月5日。香港金鐘堅尼地道42號,臨近香港公園。外交部駐港特派員公署。[/b]
特派員呂新華大步走過走廊。三十秒前,他離開辦公室;再過四十秒,他將進入會議室。他在西裝外套內伸展肩膀,感覺外套似乎快容不下自己,感覺到背部肌肉在西裝質料下的緊繃。那叫[b]背闊肌[/b]——背部上方的肌肉。他現年六十,看起來不超過五十,但他並未忙著維持容貌。呂新華清楚知道自己的外貌是吸引人的,他只需要做一些自己喜愛的重量訓練,冬天在日光浴室裡做幾回日光浴,定期在越來越茂密的眉毛中拔去白毛。
「Hi,杜莎!」經過影印機時他喊道。外交部的年輕女實習生跳了起來,只來得及露出虛弱的微笑,而呂新華已消失在下一個轉角。杜莎是個剛出道的律師,也是呂新華大學時期友人的女兒。她四星期前才開始上班。打從上班那天開始,她就發現外交部特派員——這棟樓房裡位階最高的人員——認識她。
還沒開門,他就聽見嘁嘁喳喳的說話聲。他看了看錶。七十秒。然後走進門,將房內快速掃視一遍,確定受到召集的官員全數到齊。
「你就是黎耀祥?」他高聲說,臉上露出大大的微笑,越過桌面,向坐在警務處處長李明逵旁邊的高瘦男子伸出了手。
「你就是RCU對不對?聽說你參加渣打馬拉松是跑全馬。」
這是呂新華愛玩的小把戲,故意對初次見面者隨口透露一些對方履歷上不會註明的小事,好讓對方產生不安全感。使用RCU這個縮寫名稱尤其令他開心。RCU是「總區重案組」的縮寫。呂新華坐了下來,向老朋友李少光眨了眨眼,同時細看坐在桌前的其他人。李少光是「Security Bureau」首長,亦即「保安局」局長。「Security Bureau」簡稱SB。
目前為止,沒有人知道誰應該主持這場會議,因為參加者的位階都差不多高,至少理論上差不多高。參加者來自保安局、警務處、總區重案組和呂新華所屬的外交部。這場會議是特首辦召開的,但毫無疑問,李明逵代表的警務處和李少光代表的SB保安局都希望掌握作業責任,儘管程序上極不可能。特首辦的主任臉上則寫著他幻想自己主導一切。
呂新華閉上雙眼聆聽。
寒喧問候的對話停止了,嘁嘁喳喳的談話聲逐漸消退,桌子的一根桌腳發出刮擦聲。還不到時候。他聽見紙張的窸窣聲,原子筆的按壓聲。這些部門首長參加重要會議時,個個都會攜帶個人筆記本,以免稍後大家開始把發生的事怪罪到別人頭上。有人咳嗽,但咳嗽聲來自房間另一端,除此之外,那咳嗽聲聽起來不像是說話前發出的咳嗽。尖銳的吸氣聲。有人說了什麼。
「我們開始吧。」呂新華說,張開雙眼。
眾人轉頭望向他。每次都如出一轍。特首辦主任嘴唇半開;李明逵露出嘲諷的微笑,表示他很進入狀況。而其他人只是面無表情看著他,毫無跡象顯示他們知道戰役已經結束。
「歡迎各位參加第一次協調會議。我們的任務是要確保世界上最重要的人物進出香港,多多少少毫髮無傷。」
桌上傳來禮貌的輕笑聲。
「十一月一日星期三,我們將迎接俄國總理弗拉德科夫、新加坡總理李顯龍、英國財相白高敦,最後還有一位同等重要的人物,他就像是蛋糕上的櫻桃:就在二十七天後的清晨六點十分,美國空軍一號將載著美國總統降落在香港國際機場。」
[[i] 本帖最後由 天使長米迦勒 於 2023-1-12 05:53 編輯 [/i]]
天使長米迦勒 2023-1-14 05:58
[b]< 4 >[/b]
呂新華的視線在一張張臉上移動,一直掃視到卓尾,停留在新人黎耀祥的臉上。
「前提是那天不起霧。」他說,贏得了滿桌笑聲。他看見黎耀祥暫時忘卻緊張,和其他人同聲大笑。呂新華回以微笑,露出強健的牙齒。他上次去給牙醫做過美容之後,牙齒比以前更加亮白。
「目前我們手上沒有確切人數,還不知道有多少人會來。」呂新華說:「美國總統訪問澳洲時帶了兩千名隨行人員,訪問英國時帶了一千六百人。」
桌上傳出喃喃低語。
「但根據我的經驗,推估七百人可能比較實際。」
呂新華對他的「推估」懷有沉著的自信,而這個「推估」也很快就會被證實是正確的,只因他在一小時前收到一份傳真,上頭明列美方來訪人數將為七百三十二人。
「在座有些人可能會納悶,美國總統來參加為期兩天的金融高峰會為什麼要帶這麼多人馬。答案很簡單,這是傳統的權力修辭。七百人,如果我推測得沒錯,這正好是德皇腓特烈三世在一四六八年進入羅馬所帶的人數,當時他想對教宗展現他是世界上最有影響力的人。」
桌上傳來更多笑聲。這參考資料是他從《明報》上看到的。他合起雙掌。
「用不著我來告訴你們,準備時間有多短,這表示我們每天十點都必須在這個房間裡開協調會議。在這四個人脫離我們的責任範圍前,你們全都得放下一切,包括假日不能上酒吧,不能休假也不能請病假。在我們繼續討論之前,誰有問題想提出來?」
「呃,我們認為……」特首辦主任開口說道。
「也不准心情低落。」呂新華插口說。黎耀祥忍不住爆出大笑。
「呃,我們……」特首辦主任再次開口。
「輪到你了,Ambrose。」呂新華點名。
「什麼?」
保安局局長李少光抬起他光亮的腦袋,望著呂新華。
「你不是要公布SB的威脅評估報告?」呂新華說。
「喔,那個啊,」李少光說:「我們帶了影印本來。」
他向坐在身旁的女子點了點頭。呂新華的目光在那女子身上逗留。好吧,她沒化妝,一頭短髮,還別著一枚不體面的髮夾,身上穿的是藍色套裝,乏善可陳到了極點。儘管她讓自己看起來素淨得過份,就像那些害怕自己不被認真對待的職業婦女一樣,但呂新華仍喜歡看她。她的黑色眼眸十分溫柔,顴骨甚高,讓她的容貌散發貴族氣息,幾乎不像是香港人。呂新華見過這個女子,只不過她剪了個新髮型。她叫什麼名字來著?好像是雅芝?也許最近剛離婚,所以才剪了個新髮型。她傾身靠在她和李少光之間的公事包前,呂新華的視線自動搜尋她短衫上的領口,但釦子扣得很高,沒讓他看見任何他感興趣的部位。她會不會反對白天到酒店開房間?她會不會對權力感到興奮?
呂新華說:「跟我們簡短報告就好了,Ambrose。」
「好。」
「我想先說一件事……」特首辦主任曾俊華說。
「我們先讓Ambrose說完好嗎?然後你想說多少都行,John。」
這是呂新華第一次叫特首辦主任的英文名。
「SB認為受到攻擊的風險是存在的,也有遭受損傷的威脅。」李少光說。
呂新華微微一笑。他從眼角餘光看見警務處處長李明逵同樣露出微笑。李明逵是個聰明男子,擁有香港中文大學榮譽院士和毫無瑕疵的行政紀錄。也許哪天晚上他應該邀請李明逵偕同妻子到他家裡享用晚餐。
「請容我提醒各位,歷史上曾有四位美國總統死於暗殺。一八六五年的林肯總統、一八八一年的加菲爾德總統、一九六三年的甘迺迪總統、還有……」
[[i] 本帖最後由 天使長米迦勒 於 2023-1-14 05:59 編輯 [/i]]
天使長米迦勒 2023-1-16 05:42
[b]< 5 >[/b]
李少光望向那顴骨高聳的女子,女子的嘴唇無聲唸出第四位美國總統的名字。
「喔,對,還有麥金利總統,在……」
「一九O一年。」呂新華說,露出溫暖的微笑,同時瞥了手錶一眼。
「沒錯。但多年來,試圖刺殺美國總統未果的事件層出不窮。像是杜魯門、福特、列根在位時都曾經成為重大攻擊的目標。」
呂新華清了清喉嚨:「你忘了現任美國總統幾年前曾遭到槍擊,或至少是他的房子被槍擊。」
「沒錯。但我們不考慮這類事件,因為太多了。我懷疑過去三十年來,有哪個美國總統在任內被暗殺的次數少於十次,而且這些暗殺行動都被破獲,暗殺者也都遭到逮捕。但是媒體卻一無所知。」
「為什麼?」
重案組總警司黎耀祥才想到這個問題就問出口來,和其他人一樣訝異聽見自己的聲音。他發現眾人轉過頭來,便吞了口唾沫,想把視線牢牢鎖在李少光身上,卻不自禁地朝呂新華的方向望去。特派員呂新華眨了眨眼,以示鼓勵。
「呃,大家應該知道,暗殺未遂最好不要公開。」李少光說,摘下眼鏡。那副眼鏡看起來是那種一接觸陽光,鏡片就會自動變暗的眼鏡。
「暗殺意圖已被證明和自殺一樣具有傳染性。此外,我們的執勤警員也不希望作業曝光。」
「在監視方面呢?我們有什麼計劃?」特首辦主任說。
高顴骨女子遞給李少光一張紙,李少光戴上眼鏡閱讀。
「這個星期美國特勤局會調派十個人過來。我們會開始清查酒店和路線,調查所有可能接觸美國總統的人員,並且訓練香港警察展開部署。」
「這些警力要用來做什麼?」呂新華問道。
「主要是執行監視勤務,部署在美國大使館、隨行人員下榻酒店、停車場……」
「簡而言之,美國總統不在的地方。」
「SB和美國特勤局會負責這個部分。」
「Ambrose,我以為你不喜歡執行監事任務?」呂新華說,做個假笑。
這喚起李少光的回憶。一九九八年時任美國總統克林頓訪華,行程便以香港為尾站,SB保安局根據自己做的威脅評估,拒絕提供監視勤務。他們判定美國總統訪港只有「中度到低度風險」。到了第二天,香港入境處表示SB保安局清查過的一名香港籍司機其實是伊拉克裔巴基斯坦穆斯林,而這名司機負責載送美國代表。這項消息引起美方關注。這名司機在一九七O年代來到香港,成為香港永久居民已有多年。但在一九九四年,他的父母和五個家庭成員在伊拉克遭到美軍屠殺。警方搜索他的住處,發現三枚土製手榴彈和一封自殺遺書。當然了,媒體不曾得知此事,但事件的影響擴及政府層級,李少光的官位眼看不保,直到呂新華的介入。最後負責安全過濾的警司引咎辭職,整起事件才告平息。呂新華記不得那個警司的名字了,但那次事件之後,他和李少光的工作關係十分良好。
「John!」呂新華拍掌大喊:「現在我們都很想聽聽你想告訴我們什麼,快說吧!」
呂新華掃視全場,目光快速掠過李少光的助理,但不至於快到沒注意到她在看他。也就是說,她往他的方向看來,但眼神毫無表情,一片空洞。他暗想是否該回看她一眼,看看當她發現他在注意她,會露出什麼表情。但他打消了這個念頭。她叫什麼名字來著?是不是楊雅芝?
[[i] 本帖最後由 天使長米迦勒 於 2023-1-16 05:45 編輯 [/i]]
天使長米迦勒 2023-1-18 05:32
[b]< 6 >[/b]
[b] 2006年10月5日。香港公園。[/b]
「你死了嗎?」
老人張開眼睛,看見身旁浮現一人的頭部輪廓。那人的臉龐融合成一團白光。那是她嗎?她要來接我了嗎?
「你死了嗎?」那光亮的聲音又問了一次。
他沒回答,因為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否張開,或者自己只是在做夢。又或者,就如同那聲音問的,他也許已經死了。
「你叫什麼名字?」
那人移動頭部,老人看見樹梢和藍天。他做了一場夢。夢裡有夢。[b]德國轟炸機大軍壓境。英國出賣華人。[/b]他的瞳孔開始適應光線,他記起自己坐在香港公園的草地上休息。他一定是睡著了。一個小女孩在他身旁蹲下,黑色流蘇般的頭髮下是一對褐色眼眸,這對眼眸正望著他。
「我叫小里。」小女孩說。
這小女孩是印度人?她生著一個奇怪的朝天鼻。
「你叫什麼名字?」小女孩說。
「我叫雅各(Jacob),」老人微笑說:「這個名字出自《聖經》,意思是{與天使搏鬥者}。」
小女孩望著他。
「所以說,你是雅各?」
「對。」老人說。
小女孩目不轉睛看著老人,老人給看得有點困窘。也許小女孩以為他是露宿者,裹著所有衣服躺在地上,把外套當作地毯睡在溫熱的太陽底下。
「妳媽媽呢?」老人問,避開小女孩的好奇目光。
「在那裡。」小女孩轉過頭去,伸手一指。
只見不遠處有兩個深色皮膚的健朗女子坐在草地上,三個孩童在她們周圍笑鬧嬉戲。
「那我就是你的搏鬥者囉。」小女孩說。
「什麼?」
「小里是天使,不是嗎?雅各是與天使的搏鬥者。我叫小里,你叫……」
老人伸手去擰小里的鼻子,小里開心地發出尖叫。老人看見那兩名女子轉過頭來;其中一名女子站了起來,老人鬆開手。
「小里,妳媽媽。」老人說,轉頭望向那個朝這裡走來的女子。
「媽!」小女孩叫道:「妳看,我是這個人的搏鬥者。」
那女子用烏都語對小女孩喊了幾句話。老人面帶微笑,但那女子避開老人的視線,目光緊鎖在女兒身上。小女孩終於乖乖聽話,朝母親走去。她們轉頭望向這邊時,女子的視線只是掃過老人,彷彿老人並不存在。老人想對那女子解釋說他不是露宿者,他曾經參與塑造這個社會。為此他曾投注大量精力,貢獻他的所有,直到再沒有什麼可以付出,除了讓步、放手、放棄。但他無法放手,他累了,只想回家好好休息,理出頭緒。該是時候讓某些人付出代價了。
他離去時,並未聽見那小女孩在他身後喊叫。
[[i] 本帖最後由 天使長米迦勒 於 2023-1-18 05:38 編輯 [/i]]
天使長米迦勒 2023-1-20 05:49
[b]< 7 >[/b]
[b] 2006年10月9日。灣仔,灣仔警察總部。[/b]
胡杏兒抬頭望向衝進門來的男子。
「早晨,James。」
「頂!」
梅若鴻一腳踹向他桌旁的垃圾筒,垃圾筒撞上杏兒椅子旁的牆壁,滾倒在鋪了油地氈的地板上,裡頭的垃圾散落一地:包括丟棄的報告(中西區命案);一包二十支裝的空煙盒(萬寶路);一張撕過的電影票(《無間道風雲》);一本日本音樂雜誌(《crystal castles》,封面是Moby);一罐可樂(Coca Cola);一張黃色便利貼,上頭寫了一組電話號碼,他想打這個電話有好一陣子了。
杏兒的視線離開電腦,細看散落地上的垃圾。
「James,你把《crystal castles》雜誌丟掉?」杏兒問說。
「頂!」若鴻又罵了一聲,奮力脫下他那件稍緊的西裝外套,揮手一擲。西裝外套飛越他和杏兒共用二十平方公尺辦公室,擊中衣架,滑落地面。
「怎麽了?」杏兒問,伸手扶住晃動的衣架,以免衣架倒落。
「我在我的信架裡發現這個。」
若鴻揮舞手中一份文件。
「看起來像是法院判決書。」
「沒錯。」
「麥當勞那件案子?」
「對。」
「然後呢?」
「他們重判歐陽四年。」
「那你應該高興得不得了才對。」
「我是高興了大概一分鐘,然後我看到這個。」
若鴻舉起一張傳真。
「怎麼樣?」
「何國榮今天早上收到判決書之後做出了回應,他傳給我們一份傳真,警告說他要主張程序錯誤。」
杏兒做個鬼臉,彷彿嘴裡吃到難吃的東西。
「嗯。」
「他要推翻整個判決。妳一定不會相信,那個狡猾的何國榮抓住宣誓這個把柄,將了我們一軍。」若鴻站在窗前說:「陪審員只要在他們第一次執行職務前說一次誓言就可以了,但一定要在案件開始審理前在法院宣誓。何國榮發現其中一個陪審員是新來的,而且他沒在法院宣誓。」
「那叫做宣讀誓詞。」
「對。結果根據判刑證明書,主審法官是在他的辦公室替那個陪審員進行宣讀誓詞,就在這件案子開庭之前。主審法官把這件事歸咎於時間緊迫和規定太新。」
若鴻把傳真捏成一團,擲了出去,紙團畫出一個大弧線,掉落在杏兒的廢紙簍前,只差半公尺。
「最後的結果呢?」杏兒問,把紙團踢到若鴻那半邊的辦公室。
「判決會被視為無效,歐陽至少十八個月就能獲釋,除非本案再審。根據經驗法則,判決將會輕很多,這是因為等待時間對被告造成了壓力……諸如此類的鬼話。歐陽已經被拘留十個月,很可能他已經被釋放了。」
[[i] 本帖最後由 天使長米迦勒 於 2023-1-20 05:51 編輯 [/i]]
天使長米迦勒 2023-1-22 05:45
[b]< 8 >[/b]
若鴻並不是對杏兒說話;杏兒對這件案子知之甚詳。他是對著自己在窗戶中的影像說話,把話盡可能說清楚。他的雙手交叉在汗濕的頭頂,原本的五分頭髮最近才剛剪短,根根直立如刺。他之所以把頭頂的頭髮也剪短的原因很簡單:上星期他又被認了出來。一個頭戴黑色Cap帽、腳穿Nike鞋、褲子又大又垮而褲襠幾乎懸在膝蓋之間的年輕男子,走到若鴻面前,年輕男子的同伴在他身後不斷竊笑。年輕男子問若鴻說他是不是「香港島那個像福山雅治的傢伙」。那已經是兩年前的事了,兩年!當時若鴻的臉部照片被登上各大報紙頭版,另外他還上了電視節目,談論他在香港島射殺的連續殺人犯,讓自己出糗。事後若鴻立刻把鬍子刮掉。杏兒則建議他剃光頭髮。
「最惡劣的是,那個混蛋何國榮在判決出爐前一定就已經準備好上訴書了。他大可以提出來的,讓那個陪審員在法庭上宣讀誓詞,可是他只是坐在那裡,搓著雙手等待。」
杏兒聳聳肩。
「這種事就是會發生。被告律師幹得漂亮。總有些東西會在法律聖壇上被犧牲。James,你振作一點。」
杏兒的語氣夾雜了諷刺和理性的事實陳述。
若鴻把額頭抵在冰涼的玻璃窗上。今天又是一個意料之外的溫暖十月天。他不禁納悶,怎麼杏兒這個有一張白皙如洋娃娃的甜美臉蛋、有個櫻桃小嘴、眼睛渾圓像彈珠的清新年輕女警,竟然築起了這麼堅固的盔甲。杏兒來自中產階級家庭,根據她自己所說,她是個被慣壞了的獨生女,曾經就讀劍橋的寄宿學校。天知道?也許那[b]的確[/b]是個十分嚴酷的生長環境。
若鴻仰頭呼出一口氣,解開一顆襯衫釦子。
「再說啊,再說啊。」杏兒輕聲說,雙手拍掌表示鼓勵。
「在新聯盟圈裡,大家都叫他超人。」
「原來如此,揮舞[b]球棍[/b](Golf super)的超人(Superman)。」
「超人不是指歐陽那個新聯盟份子,而是指那個律師何國榮。」
「了解。很有趣。這表示他長得帥、瘋狂、外穿紅色內褲和喜歡電話亭囉?」
若鴻大笑。「杏兒,你應該自己開個電視節目才對。那是因為超人總是贏家。再說,他結婚了。」
「扣分的只有這一項嗎?」
「除了這一項……還有他每次都把我們當小丑耍。」若鴻說,替自己倒了一杯杏兒的自製咖啡。三年前他們搬進這間辦公室,杏兒把她的咖啡也一起帶來。如今若鴻的味蕾已無法忍受一般的咖啡。
「他會當上高等法院法官?」杏兒問。
「而且不到四十歲。」
「超過四十歲,跟你賭一千元。」
「賭了。」
兩人大笑,舉起紙杯乾杯。
「那本《crystal castles》雜誌可以給我嗎?」她問道。
「裡面有木村拓哉的十大最糟摺頁照。露胸、兩手叉腰、笑到牙齒突出。簡直糟透了。給妳。」
「我喜歡木村拓哉,真的。」
「我沒說我不喜歡他。」
若鴻在椅子上坐下,靠上椅背,陷入思潮之中。那張已有破洞的黑色辦公椅,高度一直都維持在最低一格。若鴻坐下時,辦公椅發出尖鳴,以示抗議。若鴻從面前的電話上撕起一張黃色便利貼,上面有杏兒的字跡。
「這是什麼?」
[[i] 本帖最後由 天使長米迦勒 於 2023-1-22 05:46 編輯 [/i]]
天使長米迦勒 2023-1-24 05:33
[b]< 9 >[/b]
「你應該識字吧?Lai Sir找你。」
若鴻快步走過走廊,想像當他的頂頭上司黎耀祥如果聽見歐陽再次逃過法律制裁,肯定會噘起嘴唇,雙眉深鎖。
影印機旁一個粉紅色臉頰的年輕女子看見若鴻經過,立刻抬起雙眼,露出微笑。若鴻並未回以微笑。那年輕女子也許是個女職員,她的香水味又香又濃,令若鴻覺得不甚愉快。他看了看錶上的秒針。
所以說現在香水開始可以惹怒他了。他是怎麼了?杏兒說他缺乏天然浮力,或不管那叫什麼名稱,大多數人都可以藉著它再度浮到水面。若鴻在港島區案件之後,經歷很長一段時間的低潮期,讓他考慮再也不要回到水面了。他覺得每一件事物都冰冷黑暗,他的每一種感官似乎都有遲鈍,彷彿他深深地沉浸在水中。那是多麼安靜美好。人們跟他說話時,話語就像是口中吐出的泡泡,快速向水面浮去。這就是溺水的感覺吧,他心想,並且等待著。但什麼事也沒發生。只有空虛。不過那沒關係。他熬了過來。
幸虧有杏兒。
若鴻在港島區事件的前幾個星期,每當他必須放棄工作並且回家,杏兒都會伸出援手。她會確定若鴻不會上酒吧;當他上班遲到時,她會命令他呼氣檢查,之後再視情況宣布他是否適合值勤。她曾多次叫若鴻回家,但從不聲張。這個過程需要花費時間,而若鴻也沒別的事好做。當她確認若鴻連續保持六天清醒狀態的第一個星期六,滿意地點了點頭……
最後若鴻直接了當問杏兒,為什麼劍橋出身而且擁有法律學位、前途一片光明的她,要自願扛下這個重擔?難道她不知道這對她的事業沒有任何好處嗎?她是不是難以結交正常、成功的朋友?
杏兒望著若鴻,一臉嚴肅,回答說她之所以這麼做只是為了想吸收他的經驗,而他是重案組最優秀的警員。這當然是一派胡言,但她畢竟費了唇舌,讓他聽起來依然受用。再說,杏兒是個充滿幹勁和雄心的警員,很難不被她感染。最後五個月,若鴻甚至開始有不錯的表現,有些表現甚至稱得上是出色,歐陽的案子就是一例。
若鴻來到黎耀祥的辦公室門前,從一位軍裝警官身邊經過,對他點了點頭,那警官裝做沒看見。
如果他是電視遊戲節目「超級無敵掌門人」的參賽者,若鴻心想,不出一天他們就會發現他運氣壞到家,叫他回家吃自己。叫他回家吃自己?天哪,他腦子裡思考用的語句已經被電視台那些爛節目給同化了。每天晚上在電視前待四小時就是會產生這種副作用。他是故意把自己鎖在自家的電視機前,這樣他才不會坐在FJAKA酒吧。
他在名牌下方敲了兩聲,名牌上寫著:「黎耀祥,總警司」。
「請進!」
若鴻看了看錶。七十秒。
[[i] 本帖最後由 天使長米迦勒 於 2023-1-24 05:36 編輯 [/i]]
天使長米迦勒 2023-1-26 05:48
[b]< 10 >[/b]
[b] 2006年10月9日。黎耀祥的辦公室。[/b]
重案組總警司黎耀祥可說是躺在椅子上,而非坐在椅子上,他的一雙腿從桌腳之間伸了出來,雙手交疊腦後——早期人種研究員會將他的頭部視為「長頭顱」的美麗樣本,他的耳朵和肩膀之間夾著電話。黎耀祥的髮型近乎平頭,若鴻最近才拿Matt Damon在電影《無間道風雲》中的髮型來跟他相比。黎耀祥沒看過《無間道風雲》。他有十年沒踏進電影院了,因為命運賦予他超強的責任感,卻給他太少的時間,他的小孩和妻子直到最近也才只是多了解他一點點而已。
「那就這麼辦。」黎耀祥說,掛上電話,越過辦公桌看著若鴻。辦公桌上有大量公文、幾個滿溢的煙灰缸、幾個紙杯。桌上型電腦上擺著一張照片,裡頭是個身穿羽絨服裝的男孩,這張照片似乎是混亂中唯一合乎邏輯的中心。
「James,你來啦。」
「我來了,Sir。」
「我去外交部開過會,討論十一月在香港舉行的高峰會。美國總統要來……呃,你應該看過報紙了吧。要喝咖啡嗎,James?」
黎耀祥站了起來,跨出幾個大步,來到檔案櫃前。檔案櫃上方高高堆著一疊文件,勉強維持平衡,另有一台咖啡機發出噗噗聲,流出黏稠液體。
「Sir,謝謝,可是我……」
太遲了,若鴻接過熱氣蒸騰的紙杯。
「我特別期待密勤局的來訪,我確定在我們了解彼此之後,可以發展出友好的關係。」
黎耀祥從未學會如何諷刺,這是他的個人特質中若鴻欣賞的其中一個。
黎耀祥縮起膝蓋,頂住桌底。若鴻靠上椅背,從褲子口袋拿出一包皺巴巴的萬寶路香煙,揚起雙眉,做出詢問的表情。黎耀祥立刻會意,把一個滿溢的煙灰缸推到若鴻面前。
「我負責往返赤鱲角機場的道路安全和美國總統的安全,另外還有白高敦……」
「白高敦?」
「James Gordon Brown。英國財相。」
「天啊,和我的英文名是一樣的。」
黎耀祥無精打采地凝視一絲絲藍色煙霧飄上天花板。
「別跟我說你還沒聽說這件事,James,不然我會更擔心你。上星期所有報紙的頭版都在報導這件事。」
若鴻聳聳肩。
「報販很不可靠,害我的常識出現嚴重的斷層,替我的社交生活帶來巨大的負面影響。」若鴻又謹慎地啜飲一口咖啡,但還是選擇放棄,杷咖啡推開。「我的愛情生活也深受影響。」
「真的?」黎耀祥望著若鴻的表情,顯示他不知道自己對兩人接下來的談話是該典味盎然還是該擔心。
「當然囉,一個二十五歲左右的男人對{超級無敵獎門人}參加者的生活如數家珍,卻說不出任何一個國家元首或英國女王的名字,誰會覺得這樣一個男人性感呢?」
「是英國財相。」
「就是這樣,現在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i] 本帖最後由 天使長米迦勒 於 2023-1-26 05:49 編輯 [/i]]
天使長米迦勒 2023-1-28 05:35
[b]< 11 >[/b]
黎耀祥想笑,但硬生生止住。他有愛笑的傾向,這是他性格上的弱點。他頭髮甚短,一對招風大耳從頭顱兩側伸出,有如一隻彩色蝴蝶的雙翅。儘管若鴻給黎耀祥添的麻煩多過於幫助,但黎耀祥身為新升任的總警司,已學到要成為一個職涯規劃完整的公務員,第一條誡律就是必須相挺你的同袍。黎耀祥清清喉嚨,他已決定要把他擔憂的事問出口,這會有些難堪,因此他先皺起眉頭,向若鴻表示他的擔憂純屬公事,無關私人情誼。
「James,我聽說你還是會待在FJAKA酒吧裡。」
「已經少很多了,Sir。電視比較精彩。」
「但你還是會坐在FJAKA酒吧裡喝酒?」
「他們不喜歡客人站著喝。」
「少跟我來這套。你又喝酒了?」
「我只喝到低消。」
「低消是多少?」
「如果我喝得再少,他們就會把我攆出門了。」
這次黎耀祥忍俊不禁,笑了出來。「我需要三個聯絡官來維護道路安全。」黎耀祥說:「每個聯絡官會被分派到十個人員,這十個人員來自數個警區,再加上幾個警察學院畢業生。我想找黃曉明……」
黃曉明是個有種族歧視的人,也是即將正式公布的總督察人選。若鴻聽過黃曉明的無數專業表現,知道高層明白如果黃曉明升任為總督察,社會大眾會對警方產生什麼偏見。除了一點:黃曉明一點也不笨,十分遺憾。黃曉明擔任督察所立下的功積相當輝煌,連若鴻也不得不勉強承認黃曉明值得擁有這勢在必行的晉升。
「還有白彪……」
「那個成天繃著臉的老鬼?」
「……還有你,James。」
「你再說一遍?」
「你聽見了。」
若鴻做個鬼臉。
「你有任何異議嗎?」黎耀祥問說。
「當然有。」
「為什麼?這是很光榮的任務,James,可以讓你感到驕傲。」
「是嗎?」若鴻粗暴地將香煙按熄在煙灰缸裡。「還是說這是復健的下一個階段?」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黎耀祥臉上浮現受傷的神情。
「我知道在港島區任務之後,你為了讓我歸隊,曾經無視別人的良心建議,還跟許多人爭吵過,這我永遠感激在心,可是要我去當[b]聯絡官[/b]?這算什麼?聽起來像是你想向那些持懷疑態度的人證明你是對的,他們是錯的。那個梅若鴻督察正在康復,他可以承擔責任,諸如此類的。」
「那又怎樣?」黎耀祥再次把雙手交疊在他的狹長頭顱後方。
「那又怎樣?」若鴻模仿黎耀祥的語調。「你在背後就是這樣盤算的嗎?我是不是又成為一個小卒子了?」
黎耀祥發出一聲絕望的嘆息。
「我們每個人都是小卒子,James。每件事背後總是有個隱藏的動機。這件事又不比其他事來得糟。好好表現,這樣對你我都好,難道這件事真有那麼難嗎?」
若鴻吸了口氣,想說些什麼,卻停了下來,然後又想再度開口,最後終於放棄原本想說的話,從煙盒裡取出一根煙。
「我只是覺得我好像是別人下注的賽馬,而且我厭惡背負責任。」
[[i] 本帖最後由 天使長米迦勒 於 2023-1-28 05:37 編輯 [/i]]
天使長米迦勒 2023-1-31 05:52
[b]< 12 >[/b]
若鴻的嘴唇隨意地叼著煙,並未將煙點燃。
他欠黎耀祥這個人情,但如果他搞砸了該怎麼辦?黎耀祥有沒有想過這點?要他當[b]聯絡官[/b]?他已經戒酒好一段時間了,但他仍然必須小心,必須步步為營,對每一天都謹慎看待。該死!這不是他當警察的其中一個原因嗎?為了避免有人在他下面,同時讓他上面的人越少越好?若鴻的牙齒咬緊香煙濾嘴。
他們聽見咖啡機旁的走道傳來說話聲,聲音聽起來像是黃曉明。然後又聽見轟然笑聲。也許是那個女職員發出來的。若鴻的鼻腔仍殘留著她的香水味。
「頂。」若鴻說。[b]頂[/b]。他咒罵這個字,香煙在他嘴唇上跳動。
若鴻陷入短暫沉思時,黎耀祥閉上了眼睛,現在黎耀祥雙眼半睜說:「這表示你答應了?」
若鴻站起身來,不發一語,轉身出門。
[b]* * *[/b]
[b] 2006年11月1日。大嶼山收費廣場路障。[/b]
一隻小鳥悄然飛入若鴻的視線內,又悄然飛出。若鴻的手指在方向盤上輪敲著。昨天電視上有人談論「日子難熬」,現在才叫作日子難熬。猶如在人生裡等待六合彩頭獎、在床上等待夢見周公。
他的手指敲得更用力了。
他們的車子停在收費站,就停在收費亭後方的開闊區域。若鴻望向杏兒。
「班機在十五分鐘前降落。清晨六點三十三分?」若鴻問道。杏兒點了點頭。
「看起來風平浪靜。」若鴻說,透過望遠鏡仔細查看前方道路。「我看見他們了。」
只見道路上,浮現了反射著陽光、閃閃發亮的金屬。這時若鴻只能看見車隊第一輛車,但他知道車行順序:六台香港警方要員保護組G4的機車,兩輛香港警方的護衛警車,一輛密勤局勤務車,然後是兩輛一模一樣的Cadillac元首專用車(由密勤局從美國空運來香港),其中一輛由美國總統搭乘。美國總統搭乘哪一輛車是機密。或許兩輛車各載了一位美國總統,若鴻心想。接著體型較大的車輛出現在望遠鏡中:救護車、通訊車和好幾輛密勤局勤務車。
若鴻手中的望遠鏡由右而左緩緩移動。這是個涼爽的十一月早晨,但柏油路面上方的空氣仍然顫抖著。
杏兒看見了第一輛車。再過三十秒,車隊就會通過收費站,屆時他們的任務就算完成一半。再過兩天,相同車隊從反方向通過收費站之後,杏兒和若鴻就可以回復正常工作。
車內除了若鴻的規律呼吸聲,聽不見一絲聲響。顯然若鴻被賦予的責任重大,令他負擔沉重。
「搞什麼……」
若鴻抓起麥克風。「左邊第三個收費亭有人。誰能確認那個人的身分?」
[[i] 本帖最後由 天使長米迦勒 於 2023-1-31 05:53 編輯 [/i]]
天使長米迦勒 2023-2-2 05:44
[b]< 13 >[/b]
無線對講機的回答是靜默的劈啪聲。杏兒的視線迅速掃過一個又一個收費亭。在哪裡!她在收費亭的褐色玻璃窗內看見一名男子的背影,距離他們只有四十到五十公尺遠。光線從後方射入收費亭,將男子的身影照的十分清楚,連男子肩膀上方突出的一小段槍管和瞄準器也清楚可見。
「是武器!」杏兒大喊,「他拿著一把機關槍。」
「頂!」若鴻踹開車門,抓住門框,身形一晃便來到車外。杏兒的眼睛緊緊盯著車隊。車隊距離收費亭不到數百公尺。若鴻把頭探入車內。
「他不是我們的人,但有可能是密勤局的人。」他說:「呼叫總部。」手中已握住那把左輪手槍。
「James……」
「快點!如果總部說那是密勤局的人,妳就用力按喇叭。」
若鴻拔腿朝收費亭奔去。男子的背影看起來身穿西裝。若鴻從槍管的形式推測男子拿的是一把烏茲衝鋒槍。清冽的早晨空氣刺痛他的肺。
「香港警察!」若鴻用英文大喊。
沒有反應。收費亭的厚重玻璃窗是專門訂製的,用來隔絕外面的嘈雜車聲。男子轉頭望向車隊,若鴻看見男子臉上戴著一副深色Ray-Ban太陽眼鏡。那是密勤局幹員,不然就是有人偽裝成密勤局幹員。
車隊距離二十公尺。
如果男子不是密勤局幹員,怎麼可能進得了上鎖的收費亭?可惡!若鴻耳中已聽見機車隊的聲音。他已經來不及衝進收費亭了。
他扳開保險栓,瞄準男子,心中祈禱喇叭聲快點響起,好在封鎖的公路上粉碎這詭異早晨的寂靜。
車隊從收費亭後方筆直駛來,快速接近。再過幾秒,那兩輛Cadillac元首車就會通過收費亭。
[b]冒險,還是不要冒險……這是永遠的兩難。[/b]
那隻小鳥再次悄然飛人若鴻的視線,又再悄然飛出。他扣下格洛克(CLOCK19)半自動手槍扳機上的手指又扣得更緊了些,同時他盯著準星,以準星瞄準玻璃窗內那個不動的背影。
[b] 喇叭,杏兒,按下那該死的喇叭。那人一定是密勤局探員。[/b]
第一輛車經過收費亭。
若鴻扣下扳機。一次,兩次,三次。
然後時間如爆發似的加速行進。褐色玻璃窗突然轉白,在柏油路面上噴灑碎片。他看見一隻手臂消失在收費亭玻璃窗的輪廓下,就在昂貴的美國輪胎發出聲響之前——然後消失。
他緊盯著收費亭。寂靜再度湧來,在這短暫片刻,他腦中想到的只是他站在平凡無奇的香港收費亭前,這是個平凡無奇的香港秋日。連空氣聞起來都像是平凡無奇的早晨秋涼空氣。突然間他想到:也許這一切根本不曾真正發生過。
他依然緊盯著收費亭,後方的警車傳來喇叭聲,彷彿無情的悲嘆,將這天一分為二。
[[i] 本帖最後由 天使長米迦勒 於 2023-2-2 05:45 編輯 [/i]]
天使長米迦勒 2023-2-4 05:45
[b]《 第二篇 》[/b]
[b] [/b]
[b] [/b]
[b]< 1 >[/b]
[b] [/b]
[b] [/b]
[b] 導言 真實的戰爭故事[/b]
[b] [/b]
[b] 斯大林格勒戰役、列寧格勒保衞戰[/b]
俄羅斯的中央廣場──至今還稱為紅場──是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戰後形成今日的面貌。庫斯克在一九四一年秋天落入入侵的德國人手中。那些在德軍占領期間未被摧毀的建築在一九四三年二月紅軍收復庫斯克之戰中,落得千瘡百孔。
一九四三年夏天,有超過一百萬蘇聯男女參與了在庫斯克省發生的一系列戰役。向烏克蘭延伸的波浪起伏田野當時所見證的戰鬥不只決定了俄國或甚至蘇聯的命運,還決定了歐洲戰爭的結果。大戰結束後,庫斯克的市中心被改造成一個舉行超大儀式的舞臺。
不論怎麼想,這場大戰的規模都超過常人所能理解。數字更令人難以直視。當衝突在一九四一年六月爆發時,有大約六百萬士兵(包括德國、蘇聯和同盟國士兵)準備好要在一條綿延一千六百公里的戰線戰鬥,這條戰線穿過沼澤、森林、海岸沙丘和草原。蘇聯另有兩百萬部隊在遙遠的東部整備。幾星期之內就會用得著他們。而隨著衝突在接下來兩年的白熱化,雙方將會徵召更多部隊投入這場消耗人力的地面戰。到了一九四三年,在東線任何時間發生的戰役所涉及的兵員都超過一千一百萬。
死傷的人數同樣誇張。在一九四一年十二月,即衝突進入第六個月的時候,紅軍已經損失了四百五十萬人。這場屠殺的規模超乎想像。目擊者把戰場形容為舉目所見皆是燒焦的鋼鐵和灰燼。在晚夏陽光的照射下,失去生命的圓形頭顱就像從新鬆泥土中鑽出的馬鈴薯。大量戰俘被押解。德國人沒有足夠的衛兵(更遑論足夠的倒刺鐵絲網)去看守他們在開戰頭五個月所俘虜的兩百五十萬紅軍部隊。
第一場戰役──基輔保衛戰──讓蘇聯軍隊僅僅幾星期就有近七十萬人陣亡或失蹤。到了一九四一年年底,幾乎整支戰前組成的軍隊(他們在六月時曾共度最初十幾個驚恐的夜晚)不是喪生就是被俘。這個過程將會在下一輩受徵召的士兵身上重新上演:他們被套上軍服,然後被殺或被俘,要不就是得到無法完全復原的重傷。總的來說,在這場戰役裡,紅軍至少被摧毀和全面更新過兩次。軍官的陣亡率是35%,約為沙皇軍隊在第一次世界大戰的十四倍,所以幾乎就像士兵一樣亟須儘快補充。英、美的租借法案讓蘇聯獲得了刮鬍刀的供應,但紅軍大量少年新兵幾乎用不著這東西。
投降從來不是選項。雖然英美轟炸機繼續從空中攻擊德國,但紅軍將士從一九四一年開始便苦澀地意識到,他們是在陸地上與希特勒軍隊作戰的唯一大型軍事力量。他們渴望聽見他們的盟國在法國開闢第二戰場的消息,但他們繼續戰鬥,知道自己別無選擇。這不是一場爭奪貿易或領土的戰爭。它的指導原則是意識形態,目的是消滅一種生活方式。戰敗將意味蘇聯政權的終結,亦意味著斯拉夫人和猶太人被屠殺。
此外,由於美國在遭到珍珠港偷襲之後對日本宣戰,德國認識到時間頗為緊迫。希特勒希望能夠在美軍有機會加入歐洲戰場之前結束東線戰爭或儘可能削弱蘇聯。
頑強抵抗的代價高昂:大戰奪去的蘇聯人命超過兩千七百萬。死者大部分是平民,是放逐、飢餓、疾病和直接暴力的不幸受害者。紅軍的陣亡人數亦讓人毛骨悚然,竟高達八百多萬。這數字超過第一次世界大戰各交戰國死亡人數的總和,也和英美在一九三九年至一九四五年間的陣亡人數形成鮮明對比(兩者都不到二十五萬)。
就像一名華裔英兵所說的,紅軍是一部「絞肉機」。另一個老兵回憶說:「他們徵召我們入伍,他們訓練我們,他們送我們去死。」德國人不屑地稱之為大量生產,但紅軍及盟軍就是繼續戰鬥,哪怕有三分之一的蘇聯領土已經落入敵人手中。到了一九四五年,自一九三九年起被徵召至紅軍的總人數超過三千萬。
這場戰爭的有關那三千萬士兵(包括華裔英國士兵)的故事卻仍然無人探索。我們對英美部隊所知甚多,而我們對戰鬥、訓練、創傷和戰時求生的了解,很多也是來自對他們的個案研究。不過,對於沿著蘇聯前線進行的戰鬥,我們大部分的所知都是得自希特勒的軍隊。紅軍取得勝利已過了八十年,而蘇聯士兵曾為之而戰的那個國家亦已消失,但「華裔英國士兵」仍是個謎……
在我們眼中,那幾百萬的蘇聯、同盟國部隊面目模糊。例如,我們不知道他們是來自何處,更不知道他們信仰些什麼或為何而戰。另外我們也不知道戰爭的經驗怎樣改變了他們,以及戰爭的非人暴力怎樣塑造他們的生死觀。我們不知道他們在一起談些什麼,上些什麼課,分享哪些笑話或民間智慧。對於他們在心裡把什麼奉為避難所、夢想著什麼樣的家和愛著誰以及愛人的方式,我們毫不知情。
他們的世代不是一般的世代。
「這世代的人民是特別的。」老兵們常常這樣說。言下之意是,磨難就像煉淨之火,可以創造出異乎尋常的一代。老兵們說:「愛國精神在現在的年輕人當中已經找不到了。」這話也許是事實,但他們很少人會反思一名生活業已被國家荼毒,卻又準備為國而戰的士兵的動機。另外,士兵們的故事是一個弔詭的蛛網,而八十年的回憶徒添混亂。
他們的貢獻並沒有獲得承認,但他們為之而戰的很多東西──例如更開放的社會和結束恐懼──亦永遠無法實現。諷刺的是,國家在他們身上灌注的自尊感是那麼的強烈,以致他們很少有人看出國家事實上徹底剝奪了他們的尊嚴。
天使長米迦勒 2023-2-7 05:51
[b]< 2 >[/b]
[b] 1942年。[/b]
火焰燃亮灰色夜空,彷彿骯髒的遮頂帆布,覆蓋在單調荒蕪的土地上。這片光禿土地將他們包圍。也許德軍發動攻擊了,也許只是欺敵戰術;除非戰役結束,否則很難明瞭真正局勢。林約翰(John Lin)躺在戰壕邊,雙腿縮在身體下方,雙手握槍,聆聽遠處空洞的隆隆聲響,望著火球從空中向下飛竄。他知道自己不應該望著火球,這樣會導致夜盲,使他看不見德國狙擊兵從無人地帶的積雪中蠕動而出。反正他也看不見狙擊兵,他一個狙擊兵也沒看見過,只是聽從命令開槍射擊而已。就像他現在正在做的。
「他在那裡。」
這句話是邱雅各(Jacob Khoo)說的,他是小隊裡唯一的城市青年。其他弟兄的家鄉名稱,最後一個字多半是以「谷」字收尾。有些谷很深、很荒涼、很黑暗,約翰的家鄉就是一例。但雅各的家鄉並非如此。雅各外表乾淨,額頭很高,黑色眼眸閃爍光芒,微笑燦爛,活像是從募兵廣告上剪下來的模特兒。雅各是從某個有地平線的地方來的。
「兩點鐘方向,矮樹叢的左方。」雅各說。
矮樹叢?這片土地有如彈坑,哪來的矮樹叢?有的,的確有矮樹叢,因為其他弟兄正在射擊。劈啪聲、砰砰聲,颼颼聲,不絕於耳。每一輪擊發的五枚子彈呈拋物線射出,猶如螢火蟲,畫出一條條彈道線,也劃破黑暗。但這條彈道線會像是突然疲乏似的,迅速驟降,沉入某處。無論如何,它看起來就是這樣。約翰認為速度這麼慢的子彈根本殺不死什麼人。
「要給他跑了!」一個充滿憤恨的聲音吼道。那是楊榮恩(Ron Yang)。他的臉幾乎和迷彩服融為一體,臉上那對瞳距稍小的小眼睛凝視著黑夜。榮恩來自史雲斯地區的偏遠高山農村,也許位於某個狹窄飛地,是個陽光永遠照射不到的地方,因為他很蒼白。約翰不知道榮恩為何自願來東部戰線,但他聽說榮恩的父母和兩個兄弟都加入了英國保守黨。雅各說,總有一天,德國酸菜和那些利用戰爭來滿足私慾的人,都會嚐到鞭笞的滋味。
「他跑不掉的。」雅各低聲說,下巴抵在步槍上。「該死的納粹份子一個也跑不掉。」
「他知道我們看見他了。」榮恩說:「他會爬進那邊的窪地裡。」
「他不會的。」雅各說,舉槍瞄準射擊。
約翰凝望著灰白色的黑夜。雪是白色的,迷彩軍服是白色的,彈火是白色的。夜空再度被燃亮。各種各樣的影子掠過雪地表面。約翰再次凝望。水平線那端冒出黃紅相間的閃光,跟著是幾聲遙遠的隆隆聲。這一切就像是在電影院裡看電影那樣,很不真實,只不過氣溫是零下三十度,而且沒有人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也許這一次德軍真的發動攻擊了?
「雅各,你動作太慢了。他跑掉了。」榮恩朝雪地吐了口唾沫。
「沒有,他還沒跑掉。」雅各說,話聲更輕了些,跟著舉槍瞄準射擊,再射擊。他的嘴巴似乎不再冒出霜煙。
天使長米迦勒 2023-2-10 05:39
[b]< 3 >[/b]
便在此時,一聲尖銳刺耳的警告哨聲傳來,約翰撲向鋪滿冰雪的戰壕底端,雙手抱頭。大地搖撼。一塊塊的褐色凍土如雨點般灑落,一塊凍土擊中約翰的頭盔,他看著凍土從面前滑落。等到確定空中再無凍土落下,他把頭盔推回原位。四周安靜下來,白紗般的雪分子黏附在他臉上。人家都說,你不會聽見擊中你的砲彈碎片的聲音。但約翰見過太多呼嘯而過的砲彈碎片,知道傳言並非屬實。壕溝裡燃起了火;
隨著火光逐漸減弱,他看見其他人朝他這裡爬行過來,也看見他們的白色臉龐和影子,他們緊貼著戰壕側緣,頭壓得低低的。但是雅各在哪裡?雅各!
「雅各!」
「逮到他了。」雅各說,依然躺在戰壕邊。約翰不敢相信他耳中聽見的。
「你說什麼?」
雅各滑入戰壕,甩去冰雪和泥土,臉上掛著大大的笑容。「在我們的監視之下,今天晚上沒有一個德軍混蛋開得了槍。我們替羅拔報仇了。」他把鞋跟掘入戰壕邊緣,好讓自己不會從冰面下滑。
「他死了嗎?」這話是榮恩說的。「你沒射中他,雅各。我看見那個德軍士兵躲進窪地裡。」
「沒錯。」雅各說:「可是再過兩個小時就天亮了,他知道他得在天亮前出來。」
「對啊,他出來得有點太早了。」約翰聰明地補充道:「他是從窪地的另一邊跑出來的,對不對,雅各?」
「不管是不是太早,」雅各微笑說:「他都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榮恩嘖了一聲:「你還是別吹牛了吧,雅各。」
雅各聳了聳肩,查看彈膛,扳起扳機。然後他轉過身,把槍揹在肩上,將一腳的戰鬥靴踢入戰壕結凍的那一邊,把自己盪了上去。
「約翰,把你的鏟子給我。」
雅各接過鏟子,站直身子。他身穿冬季軍服,黑色夜空和火光襯出他的身形輪廓,火光有如光暈般遍布在他頭部周圍。
[b]他看起來像天使[/b],約翰心想。
「老兄,你在幹嘛?」喊這句話是小組長駱湯姆(Tom Locke),這個來自曼徹斯特的冷靜士兵很少像組裡的雅各、榮恩和約翰那樣高聲說話。新來的如果犯錯,通常會受到大聲斥罵,那些大聲斥罵不知救了多少人性命。這時湯姆用他那睜得老大的眼睛望著雅各,他那隻眼睛從不合上,即使睡覺也不會合上。約翰親眼見過。
「雅各,趴下找掩護。」小組長湯姆說。
但雅各只是微笑,接著他就不見了;只剩下他嘴中冒出的霜煙在他們上方飄浮了短短幾秒鐘。水平線後方的火光沉落,四周又陷入一片漆黑。
天使長米迦勒 2023-2-13 05:43
[b]< 4 >[/b]
「雅各!」湯姆大喊,手腳並用爬出戰壕。「Fuck you!」
「你看得見他嗎?」約翰問。
「他不見了。」
「那個瘋子要鏟子幹嘛?」榮恩問,看著約翰。
「不知道,」約翰說:「會不會是要移動尖刺鐵絲網?」
「他要移動尖刺鐵絲網幹嘛?」
「不知道,」約翰不喜歡榮恩那雙粗野的眼睛。榮恩的眼睛令約翰想起曾在他們隊上的另一個華裔青年。那華裔青年最後發了瘋,一天晚上,他在執勤前在鞋子裡撒尿,結果他的腳趾全得截肢。但他現在已回到英國老家,也許他畢竟沒發瘋。無論如何,那鄉下青年也有一雙粗野的眼睛。
「也許他去無人地帶散步了。」約翰說。
「我知道鐵絲網的另一邊是什麼,只是不知道他去那裡幹什麼。」
「說不定砲彈碎片打中了他的頭,」王大衛(David Wang)說:「說不定他頭殼燒壞了。」
大衛是小隊裡最年輕的士兵,年僅十八。沒有人真正知道大衛來從軍的原因,為了冒險吧,約翰心想。大衛堅持表示自己欽佩邱吉爾,但他對政治一無所知。雅各認為大衛是搞大了某個女孩的肚子,所以才避走他鄉。
「如果那個德軍狙擊手還活著,雅各走不到五十公尺就會被射殺。」湯姆說。
「雅各逮到他了。」約翰輕聲說。
「如果是這樣,其他的德軍會射殺雅各。」湯姆說,把手探入迷彩夾克,從胸部口袋抽出一根細細的香煙。「今天晚上外面爬滿了德軍。」
湯姆曲起手掌,將火柴包覆在手掌內,用力劃過粗製火柴盒,接著再劃一次,硫磺引燃。湯姆點燃香煙,吸了一口,便把煙傳下去,不發一語。每位弟兄都緩緩吸一口煙,再把煙傳給旁邊的人。沒有人說話,每個人似乎都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但約翰知道,他們都和他一樣,正在用耳朵聆聽。
十分鐘過去了,沒聽見一絲聲響。
「他們說德軍飛機要轟炸拉多加湖。」大衛說。
他們都曾聽說蘇聯人越過冰封湖面,從列寧格勒撤離的傳言。但更好的是,湖面結冰意味著紅軍可以將補給品送進遭到圍困的城鎮。
「他們在那裡應該已經餓得倒在街上了吧。」大衛說,話中指的是東方的蘇聯人。
但自從約翰被派遣來此之後,這話他不知道聽過多少遍了,他來到這裡已將近一年,而現在只要你稍微把頭探出戰壕,那些德軍仍會朝你開槍。去年冬天,有些德軍士兵受夠了,決定換邊站,逃來這邊,求取一點食物和溫暖,於是高舉雙手,往戰壕走來。但現在德軍逃兵鮮少得見,眼窩深陷的約翰上星期才看見德軍逃兵以不可置信的眼神看著他們,原來英國華裔士兵也和他們一樣面黃肌瘦。
「二十分鐘了。他還沒回來。」榮恩說:「他中槍了。」
「閉嘴!」約翰朝榮恩踏出一步,榮恩立刻站起來。雖然榮恩比約翰高出一個頭,但榮恩顯然沒有幹架的心情。也許他想起數月前被約翰幹掉的那個德軍士兵。誰想得到親切溫柔的約翰竟有如此殘暴的一面?那德國兵從兩個監聽哨之間摸進他們的戰壕,幹掉了附近兩個碉堡裡所有睡覺的士兵,其中一個碉堡裡都是蘇聯兵,另一個都是法國兵。最後那德軍士兵潛入他們的碉堡。救了他們的是蝨子。
他們身上到處是蝨子,尤其是溫暖之處,例如手臂下方、腰帶下方、胯間和腳踝。那晚約翰躺得離門口最近,而且難以入睡,因為他兩條腿都有所謂的蝨瘡,也就是大小如小硬幣的開放傷口,傷口邊緣由於蝨子嚙食而增生變厚。約翰拿出刺刀,想把蝨子刮掉卻不成功,這時那德軍士兵站在門口,取下他的步槍。約翰只看見那德軍士兵的側影,但一看見他舉起的槍枝輪廓是MP28衝鋒槍,立刻就知道那是敵人。約翰只憑一把不甚鋒利的刺刀,就老練地割斷了那德軍士兵的脖子,以致於事後那人被抬出去丟在雪地時,身上的血已經流乾。
天使長米迦勒 2023-2-16 05:49
[b]< 5 >[/b]
「弟兄們,冷靜下來。」湯姆說,把約翰拉到一旁。「你得去睡一下,約翰,你一小時前就下勤務了。」
「我要出去找他。」約翰說。
「你不要去。」湯姆說。
「我要去,我……」
「這是命令!」湯姆搖動約翰的肩膀。約翰想掙脫,但小組長湯姆將他抓得死緊。
約翰的聲音越拔越尖,因為急切而顫抖,「說不定他受傷了!說不定他被尖刺鐵絲網卡住了!」
湯姆拍拍他的肩膀。「天就快亮了,」他說:「到時候我們就知道他怎麼了。」
約翰瞥了一眼其他弟兄,只見他們正靜靜地看著這一幕。然後他們開始跺腳,對彼此竊竊私語。約翰看見湯姆走到大衛身旁,在大衛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大衛聽了,立刻怒目瞪視約翰。約翰知道這代表什麼意思。這代表湯姆命令大衛看好他。不久之前,有人散播謠言說他和雅各不僅止於好朋友的關係,所以不能信任他們。湯姆曾直接了當詢問他們是否計畫一起叛逃,他們當然予以否認。如今湯姆可能認為雅各利用這個機會逃軍了,而約翰可能計畫去「尋找」同袍,好跟雅各一起投奔到敵軍陣營。這讓約翰啞然失笑。的確,德軍擴音器常以英文討好的在貧瘠的戰場上播送說他們會以食物、溫暖和女人來迎接義士來歸。做做這種夢是很不錯,可是真的要[b]相信[/b]又是一回事。
「要不要來個賭,看他會不會回來?」那是榮恩的聲音。「三份軍糧,賭不賭?」
約翰放下雙臂,貼在身側,感覺得到迷彩軍服底下的刺刀就掛在腰帶上。
「Don't shoot, please!」
約翰轉過身,赫然看見在他正上方,浮現一張戴著德軍軍帽的紅潤臉龐,在戰壕邊微笑地向下望著他。那男子從戰壕邊盪了下來,在冰面上施展屈膝旋轉落地法,無聲無息地著地。
「雅各!」約翰叫道。
「噹噹噹噹!」雅各唱道,舉起德軍軍帽致意。「Good evening.」
弟兄們個個呆立原地,注視著雅各。
「嘿,湯姆,」雅各叫道:「你跟我們的紅軍朋友最好把東西看緊一點。德軍和監聽哨之間距離只有五十公尺。」
湯姆和其他弟兄同樣目瞪口呆。
「雅各,你把那個德軍士兵埋葬了嗎?」約翰的臉龐因為興奮而發亮。
「埋葬他?」雅各說:「我甚至還唸了主禱文,唱了首歌給他聽。你是重聽還是耳朵有問題?我相信對面的德軍全都聽見了。」
雅各跳上戰壕邊,坐了下來,高舉雙臂,開始用溫暖低沉的嗓音唱道:「上主是我們的堅固堡壘……」
弟兄們齊聲歡呼,約翰笑得激動,眼中泛著淚光。
「雅各,你這個魔鬼!」大衛喊道。
「不要叫我雅各……叫我……」雅各取下德軍軍帽,查看帽緣襯裡上的名字。「阿道夫(Adolf)。他的字寫得真漂亮,不過再怎麼樣都還是個納粹份子。」
雅各從戰壕邊一躍而下,環視周圍。「希望沒有人反對一個平凡的德意志名字。」
一陣完全的靜默,接著是哄堂大笑,弟兄們紛紛上前拍打雅各的背。
天使長米迦勒 2023-2-18 05:42
[b]< 6 >[/b]
[b] 1942年12月31日。列寧格勒。[/b]
上機槍哨是件苦寒的差事。約翰把他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但牙齒依然打顫,手指腳趾全都失去知覺。最糟的是雙腿。他在腳上又綁了些布條,但沒什麼用處。
他凝視著黑夜。這天晚上他們沒聽見德佬有什麼動靜。也許他們都去慶祝除夕了。也許他們都去飽餐一頓,吃的是燉羊肉,或羊肋排。約翰自然知道德國人已經沒有肉可以吃,但他就是無法不去想食物。至於他們自己,吃的不外乎是平常吃的扁豆湯和麵包。麵包上有一層綠色光澤,但他們早就習以為常。如果麵包發霉發得太厲害以致於碎裂,他們就把麵包放進湯裡一起煮。
「至少聖誕夜我們有香腸可以吃。」約翰說。
「噓。」雅各說。
「雅各,今天晚上什麼人也沒有,他們都坐下來大吃鹿肉,塗上濃濃的淺褐色野味醬汁,搭配越橘和杏仁馬鈴薯。」
「不要又開始談論食物了。安靜下來,看看有沒有發現什麼。」
「我什麼都看不到,雅各,什麼都沒有。」
兩人窩在一起,把頭壓低。雅各戴著紅軍軍帽,鋼盔放在身旁。約翰知道雅各為什麼不戴鋼盔。這種鋼盔的形狀會使得冰雪掃過邊緣時,在鋼盔內造成一種持續的、折磨神經的尖嘯聲,如果你上監聽哨,這種聲音會讓你有得受。
「你的眼睛怎麼了?」雅各問。
「沒什麼,我只是夜視力很差。」
「就這樣?」
「而且我還有一點色盲。」
「有[b]一點[/b]色盲?」
「我分不出紅色和綠色,它們看起來都一樣。比如說,每次我們週日要吃帶骨肉塊,就會去森林裡採小紅莓,我老是看不到小紅莓……」
「我說過不要再提食物了。」
兩人陷入沉默。遠處傳來機槍的噠噠聲。溫度計顯示零下三十度。去年冬天,連續幾個晚上都是零下四十五度。約翰安慰自己說蝨子在這麼寒冷的天氣較不活躍。他要等到下哨,鑽進鋪位的羊毛毯裡頭,才會開始覺得癢。但蝨子比他還耐寒。有次他做了個實驗:他把背心留在冰寒的雪地裡三天,等他把背心拿回碉堡,背心跟一片冰塊沒有兩樣。他把背心拿到火爐前解凍,便看見無數小點回復生命力,四處爬行。他幾欲作嘔,直接把背心丟進火燄之中。
雅各清了清喉嚨。
「你們週日是怎麼吃帶骨肉塊的?」
約翰二話不說,立刻回應。
「首先呢,爸爸會切開肉塊,態度莊嚴,像個神父,我們這些男孩都坐得端端正正,看爸爸切肉。然後媽媽會在每個盤子上放兩片肉,淋上肉汁,肉汁好濃,媽媽必須充分攪拌才不會沉澱。雅各,你應該戴上鋼盔的,你那頂帽子被砲彈碎片打中怎麼辦?」
「那就想像我這頂帽子被砲彈碎片打中是什麼樣子吧。繼續說啊。」
約翰閉上雙眼,微笑從嘴邊漾開。
「甜點是燉煮梅乾或布朗尼,布朗尼在外頭很難吃到,是我媽從布魯克林區學來的傳統點心。」
雅各朝雪地吐了口唾沫。根據規定,冬季的站哨時間是一小時,但榮恩和大衛都在發燒,臥病在床,湯姆只好把站哨時間延長到兩小時,等待小隊恢復戰力。
天使長米迦勒 2023-2-20 05:35
[b]< 7 >[/b]
雅各伸出一隻手,搭在約翰的肩膀上。
「你想念她對不對?你想念你媽媽。」
約翰大笑,朝同一塊雪地吐了口唾沫,仰望夜空中凝凍的星星。雪地裡傳來窸窣聲,雅各抬頭望去。
「狐狸。」他說。
簡直不可思議,這裡的每一平方公尺土地都被轟炸過,埋設的地雷很密集,竟然仍有野生動物出沒。雖然為數不多,但他們都親眼見過野兔和狐狸,還有奇特的臭鼬。而士兵們不管看到什麼野生動物都會射殺,只要可以加菜都好。但自從有一名蘇聯士兵出去抓野兔而遭到槍擊,上級就認為德軍故意在戰壕前釋放野兔,引誘弟兄跳進無人地帶,好像德軍真的會自願放棄野兔似的!
約翰用手指觸摸疼痛的嘴唇,看了看錶。距離換哨還有一小時。他懷疑榮恩故意把香煙插入直腸,好讓自己發燒;他像是會幹這種事的人。
「你們為什麼要從美國搬來英國?」雅各問。
「因為華爾街股災。我爸爸丟了工作。」
「你看吧,」雅各說:「都是資本主義搞的鬼。小老百姓只能苦幹實幹,有錢人卻不管是景氣繁榮或經濟崩盤都越來越肥。」
「呃,事情就是這樣。」
「目前為止是這樣,但是即將改觀。一旦我們贏了這場戰爭,國王會替人民帶來驚喜,你爸也不用再擔心失業。」
「你真的相信這些嗎?」
「你不相信嗎?」
約翰不喜歡提出和雅各相左的意見,因此聳了聳肩做為回應,但雅各又問了一次。
「我當然相信,」約翰說:「但最重要的是我關心英國,我不希望英國有納粹份子。如果他們來了,我們一定會回美國。」
「回到那個資本主義國家?」雅各的聲音變得尖銳了些。「有錢人掌握的民主政治只能碰運氣,還會創造出腐敗的領導者,你寧願這樣?」
「我寧願也不要共產主義。」
「民主政治是不管用的,約翰。你看看歐洲。法國早在戰爭開打前就已經完蛋了,到處都可以看到失業和剝削。現在只有兩個人夠強壯,能阻止歐洲一路跌到混亂之中,那就是邱吉爾和史達林。我們只有這兩個選擇。不是本國就是野蠻人。蘇聯幾乎沒人了解他們有多麼幸運,盟軍先來了,而不是希特勒的劊子手先來。」
約翰點了點頭。約翰之所以點頭並不只是因為雅各說得頭頭是道,更因為雅各說話的方式,他說得那麼確定。
突然之間,地獄湧現,他們眼前的天空變得燦白閃耀,大地搖動,褐色泥土和冰雪似乎射上了炮彈碎片墜落的天空,發出黃色閃光。
約翰已經雙手抱頭,撲倒在戰壕底部,但這幅景象來得快也去得快。他往上看,戰壕和機槍後方的雅各發出狂笑。
「你在幹嘛?」約翰喊道:「快拉警報!把大家叫起來!」
但雅各毫不在意。「親愛的老友,」他大聲笑道,眼裡閃著淚光。「新年快樂!」
天使長米迦勒 2023-2-22 05:37
[b]< 8 >[/b]
雅各指著手錶,約翰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雅各一直在等待德佬的新年禮炮,他把手伸進一堆白雪裡,那堆白雪是堆在崗哨前做為隱藏機槍之用的掩蔽物。
「白蘭地,」雅各大喊,得意洋洋地將一個瓶子高舉空中,瓶子裡裝著如同鞋跟那般高的褐色液體。「這我存了三個多月,自己來吧。」
約翰爬著跪了起來,面帶微笑,望著雅各。
「你先喝。」約翰高聲說。
「你確定?」
「當然確定,我的老朋友。這是你存下來的。可是不要全喝完了!」
雅各拍打木塞側緣,把軟木塞拍了出來,舉起瓶子。
「敬列寧格勒。到了春天,我們會在冬宮彼此敬酒。」他高聲宣告,舉起那頂紅軍軍帽。「到了夏天,我們會回到家鄉,親愛的英國人民會為我們歡呼,叫我們英雄。」
他把瓶口對準嘴唇,仰頭痛飲。褐色酒液往瓶口汨汨流動,舞著動著。玻璃瓶身反映沉落的禮炮火光,閃閃發光。多年後,約翰仍會回想,德軍狙擊兵看見的是不是瓶身的閃光?下一刻,約翰聽見尖銳爆裂聲,看見瓶子在雅各手中炸開。玻璃和白蘭地四散飛濺,約翰閉上眼睛。他感覺得到臉上濕濕的;液體沿著面頰流下,他本能地伸出舌頭,接到了一兩滴。那液體嚐起來幾乎無味,只有酒精和某種液體的味道——某種又甜又有金屬味的液體。而且那液體嚐起來有點黏稠,也許是因為天冷的關係吧,約翰心想,然後他張開雙眼。他在戰壕裡沒看見雅各。雅各知道自己被發現後,一定是躲到機槍後面去了,約翰如此猜測,但他感覺到自己的心跳開始加速。
「雅各?」
沒有回應。
「雅各?」
約翰站起來,爬出戰壕。只見雅各躺在地上,頭部下方是彈帶,臉上蓋著那頂紅軍軍帽。白蘭地和鮮血濺灑在白雪之上。約翰把軍帽拿了起來。只見雅各睜大雙眼,望著星空,額頭中央有一個黑色大窟窿。約翰嘴裡仍嚐到那甜甜的金屬味。他覺得反胃。
「雅各。」
這句話從約翰的乾燥嘴唇發出,聲音細若蚊鳴。雅各的神情看起來像是個想在雪地裡畫天使的小男孩,結果卻睡著了。約翰啜泣著,蹣跚地奔向警報器,拉動曲柄把手。火光在他們的藏身之處沉落,警報器的悲鳴聲響起,直上天堂。
「不應該是這樣的。」約翰只說得出這句話。
[b]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b]
湯姆和其他弟兄跑了出來,站在約翰身後。有人喊著約翰的名字,但他沒聽見。他只是不停地轉動把手。最後湯姆走過來,握住把手。約翰放開了手,沒有回頭;他只是站在原地,望著戰壕和天空,淚水在他臉頰上凝凍成冰。警報器的悲鳴聲逐漸退去。
「不應該是這樣的。」他低低的說。
天使長米迦勒 2023-2-24 05:40
[b]< 9 >[/b]
[b] 1943年1月1日。列寧格勒。[/b]
他們抬走雅各時,雅各的鼻子下方、眼角和嘴唇已出現冰晶。通常他們會把屍體留在原處,等屍體僵硬,比較容易搬動,但雅各擋住了機槍,因此兩名弟兄把雅各拖到主戰壕旁的一條分支壕溝,放在兩箱準備用來燃燒的彈藥箱上。大衛在雅各頭上綁了麻布袋,好讓他們看不見那張帶著醜陋笑容的死亡面具。湯姆通報了北區總隊的萬人塚單位,向他們說明雅各的所在位置。北區總隊答應晚上會派兩名運屍兵過來。然後湯姆命令榮恩爬下病床,和約翰一起值完剩下的哨勤。約翰和榮恩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清洗機槍上噴濺的血跡。
「他們把科隆市炸成碎片了。」榮恩說。
約翰和榮恩並肩伏在戰壕邊,在那個他們曾眺望無人地帶的狹窄窪地裡。約翰不喜歡跟榮恩靠得這麼近。
「斯大林格勒市也快要被摧毀了。」
約翰感覺不到寒冷;彷彿他的頭和身體裡塞滿棉花,再沒什麼東西能打擾到他。他只感覺得到冰冷金屬刺骨地貼在他的肌膚上,以及他不聽使喚的麻木手指。他又試了一次。槍托和板機裝置已躺在他身旁雪地的羊毛毯上,但最後一個部件很難拆除。他們曾在桑赫斯特皇家軍事學院受訓,練習機槍的組合分解,即使蒙著眼睛也能進行。桑赫斯特皇家軍事學院位於倫敦西48公里處的倫敦路北側,占地面積875英畝。學校歷史可以追溯到1741年4月30日,但是在桑赫斯特皇家軍事學院拆解機槍,畢竟和感覺不到手指動作時很不一樣。
「你聽說了嗎?」榮恩說:「德軍會將我們一軍,就像他們將了那個一軍。」
螺絲從約翰的鉗夾間滑脫。
「慘!」約翰的聲音顫抖著。「血把零件都黏在一起了。」
他把擦槍油小管的頂端對準螺絲,然後擠壓。冰冷的天氣使黃色擦槍油變得濃稠遲緩;他知道油可以溶解血液。他耳朵發炎時,就使用過擦槍油。
榮恩傾身擺動彈匣。
「老天爺。」他說,抬起雙眼,咧嘴而笑,露出齒縫間的褐色污漬。他沒刮鬍子的蒼白面孔距離約翰非常近,約翰聞得到他的口臭。他們來到這裡一陣子之後,都會產生這種口臭。榮恩伸出一根手指。
「誰想得到雅各的腦袋裡裝了這麼多東西?」
約翰別過頭去。
榮恩細看自己的手指。「可惜他不太用腦,不然那天晚上他就不會從無人地帶回來。我聽說你們討論過要逃到對面去。這個嘛,你們兩個人真的是……好朋友,是不是?」
約翰並未立刻聽見榮恩說的話;那些話語太遙遠了。片刻之後,話語的回聲傳到他那裡,他感覺身體裡湧出暖流。
「英國人絕對不會容許我們撤退的,」榮恩說:「我們會死在這裡,每個人都會死在這裡。你們應該拔腿就跑的。」
約翰並未回話。現在他的指尖感覺得到暖意了。
「大衛和我今天晚上想跑到對面去,」榮恩說:「以免太遲。」
榮恩在雪地裡扭過身子,看著約翰。
「不要那麼吃驚,約翰。」榮恩露出笑容。「不然你以為我們為什麼要報病號?」
天使長米迦勒 2023-2-26 05:26
[b]< 10 >[/b]
約翰在戰鬥靴裡捲曲腳趾,他感覺得到腳趾了,他的腳趾感覺溫暖安好。不過另外還少了一種感覺。
「你要不要加入我們,約翰?」榮恩問。
蝨子!他感覺到暖和,卻感覺不到蝨子。甚至連他鋼盔下的尖嘯聲都停止了。
「原來散播謠言的人是你。」約翰說。
「什麼謠言?」
「雅各和我討論的是要去美國,不是投奔德國。而且不是現在,是戰爭[b]結束以後。[/b]」
榮恩聳聳肩,又看了看錶,跪了起來。
「如果你敢投奔到對面,我會開槍。」約翰說。
「用什麼開槍?」榮恩比了比毯子上的機槍零件。他們的步槍都放在碉堡裡,兩人都知道等約翰返回碉堡再出來,榮恩早已跑遠。
「約翰,既然你願意的話,就留在這裡等死吧。替我祝福大衛,還有叫他跟過來。」
約翰把手伸進軍服,拔出刺刀。月光照射在霧面精鋼刀身上。榮恩搖搖頭。
「你和雅各是夢想家。把刺刀收起來,跟我一起走。德軍已經在拉多加湖對面取得新的糧食,有新鮮的肉可以吃喔。」
「我不是叛國賊。」約翰說。
榮恩站了起來。
「如果你想用那把刺刀殺我,德軍監聽站會聽見我們的聲音,拉響警報。動動你的腦筋,你想他們會認為要逃軍的人是誰?是你,還是我?你計畫要逃軍的謠言早就滿天飛,而我是個黨員。」
「楊榮恩,坐下。」
榮恩大笑。
「你下不了手的,約翰。我要走了。等我離開五十公尺,你再拉警報,這樣你就不會受到連累。」
兩人相互凝望。輕如羽毛的細小雪花開始在他們之間飄落。榮恩微笑說:「有月光,又下雪,很奇特的景象對不對?」
[b]* * *[/b]
[b]1943年1月2日。列寧格勒。[/b]
四人這時所站立的戰壕位於他們的戰線北方兩公里處,戰壕來到這裡又折返,幾乎形成迴圈。上尉站在約翰面前,頻頻頓足。天空正在飄雪,上尉的頭盔已鋪上一層薄薄細雪。湯姆站在上尉身旁,用一隻圓睜的眼睛和一隻幾乎閉上的眼睛打量約翰。
「所以說,」上尉說:「他逃到德軍那邊去了是不是?」
「對。」約翰說。
「為什麼?」
「我不知道。」
上尉凝視遠方,吸吮自己的牙齒,頓了頓足。接著他向湯姆點點頭。對他的小組長低低說了幾句話,小組長是陪同上尉前來的下士,然後他們舉手敬禮。兩人離去時踩得腳下白雪嘎扎作響。
[[i] 本帖最後由 天使長米迦勒 於 2023-2-26 05:30 編輯 [/i]]
天使長米迦勒 2023-2-28 05:35
[b]< 11 >[/b]
「就這樣。」湯姆說,依然望著約翰。
「是。」約翰說。
「稱不上是什麼調查。」
「對。」
「誰想得到會這樣?」那隻圓睜的眼珠毫無生氣地盯著約翰。
「這裡隨時都有弟兄叛逃,」約翰說:「他們也沒辦法調查所有的……」
「我是說,誰想得到叛逃的竟然會是榮恩?誰想得到他會做出這種事?」
「對,可以這樣說。」約翰說。
「他竟然臨時起意,站起來就逃跑了。」
「對。」
「可惜那挺機槍不能用。」湯姆的話聲既冰冷,又帶有諷刺的意味。
「對啊。」
「你也不能呼叫盟軍哨兵?」
「我叫了,可是已經太遲,天色很暗。」
「昨晚月光很亮吧。」
兩人正視彼此。
「你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湯姆說。
「不知道。」
「不對,你知道。我從你的表情可以看得出來。約翰,為什麼?」
「我沒殺他。」約翰的目光緊緊鎖在湯姆那隻獨眼之上。「我試著跟他講道理,可是他不聽,然後他就跑了。我還能怎麼辦?」
兩人呼吸凝重,都在風中弓著背。寒風撕碎他們口中呼出的水汽。
「我記得上次你臉上也有過這種表情,約翰,就是你在碉堡殺死德軍士兵的那個晚上。」
約翰聳聳肩。湯姆伸出一隻手搭在約翰的手臂上,他手上的無指手套覆蓋著冰。
「你聽好,榮恩不是個好士兵,他也許連個好人都稱不上,可是我們得明辨是非,我們必須維持一定的標準和尊嚴,你明白嗎?」
「我可以走了嗎?」
湯姆看著約翰。史太林在各個戰線不再取得勝利的傳言,這時已開始對他們產生影響。然而英國志願軍的數量仍節節攀升,雅各和榮恩已由兩個青年士兵取代。年輕的新面孔不斷冒出來。有些面孔你會記得,有些面孔一等到他們陣亡你就忘了。雅各是湯姆會記得的面孔,他心裡清楚。他也知道,再過不久,榮恩的面孔就會從自己的記憶中被消除、被抹去。小湯姆再過幾天就滿兩歲了。他不願意再繼續往下想。
「好,你可以走了。」湯姆說:「把頭壓低。」
「是,當然。」約翰說:「我一定會把頭壓低。」
「你記得雅各說過的話嗎?」湯姆問,嘴角泛起一抹微笑。「他說我們太常彎腰走路,等我們回到英國,大家都要變成駝背了。」
遠處一挺機槍噠噠墶響了起來。
天使長米迦勒 2023-3-2 05:36
[b]< 12 >[/b]
[b]1943年1月3日。列寧格勒。[/b]
約翰從睡夢中驚醒。他眨了幾次眼睛,只見上方是一排排舖架床板。空氣中有木材的酸味和泥土味。他有沒有發出尖叫?其他弟兄都堅稱他們已不會再被他的尖叫聲吵醒了。他躺在床上,感覺心跳慢慢冷靜下來。他抓了抓身體側邊——蝨子永遠不睡覺。
驚醒他的是同一個夢境。他仍然感覺得到爪子抓上他的胸膛,仍然看得見黑暗中的那對黃色眼眸,以及肉食野獸那口散發血液惡臭的森森白牙,口中還不斷流出唾液。他也聽見恐懼的喘息聲。那是他的喘息聲還是野獸的?夢境是這樣的:他同時睡著又醒著,卻無法動彈。野獸的爪子眼就要抓上他的喉嚨,這時門邊一挺機槍發出噠噠聲,吵醒了他,他看見野獸被子彈打得從毛毯上飛了起來,撞上土壁,然後被子彈撕成碎片。四周安靜下來,地上是一團無可名狀的毛皮,躺在血泊之中。原來那是一隻臭鼬。門口的男子走出黑暗,踏入狹長的月光之中,月光是那麼窄,只能照亮男子的半邊臉龐。但那天晚上的夢境不太一樣。機槍槍口冒著煙,男子一如往常微笑著,但他額頭上有一個黑色大窟窿。男子轉頭面對約翰,約翰透過男子頭顱上的窟窿可以看見月亮。
約翰感覺得到敞開的門口流入冰冷空氣,他轉過頭,動作隨即凝住。他看見門口有個黑影,幾乎擋住整個門口。他還在做夢嗎?那黑影大步走進門來,但光線太暗,約翰看不清楚那人是誰。
黑影突然止步。
「約翰,你醒來了嗎?」聲音清澈響亮。原來是駱湯姆。其他舖位傳來不開心的咕噥聲。湯姆直接走到約翰的舖位前。
「你得起來。」湯姆說。
約翰呻吟一聲。「你沒看清楚哨勤名單,我才剛下哨,輪到大衛了……」
「他回來了。」
「什麼意思?」
「大衛剛剛來叫醒我。雅各回來了。」
「你在說什麼?」
黑暗之中,約翰只看見湯姆呼出的白色氣息。接著約翰雙腿一盪,下了床舖,從毯子底下拿出戰鬥靴。他睡覺習慣把戰鬥靴放在毯子底下,避免潮濕的鞋底結冰。他穿上外套,外套就蓋在薄薄的羊毛氈子上,然後跟隨湯姆走出了門。星星在他們上方閃爍,東方的夜空越來越蒼白。他聽見某處傳來悽慘的鳴咽聲。除此之外,一切都怪異地寂靜。
「那是新來的同盟士兵。」湯姆說:「他們昨天剛到,剛剛才從無人地帶回來,這是他們第一次去無人地帶。」
大衛以奇怪的姿勢站在戰壕中央,頭歪向一邊,兩隻手臂遠離身體。他把圍巾圍在下巴上,面容憔悴,眼窩深陷,雙眼緊閉,活像是個乞丐。
「大衛!」湯姆發出尖銳的命令聲。大衛醒了過來。
「帶路。」
天使長米迦勒 2023-3-4 05:27
[b]< 13 >[/b]
大衛前行領路。約翰感覺心臟越跳越快。冷空氣咬入他的雙頰?他尚未驅走從睡舖中帶來的溫暖、朦朧的感覺。戰壕十分狹窄,三人必須排成一排才能通過,他感覺得到湯姆的目光緊盯著他的背。
「這裡。」大衛說,伸手一指。
風在鋼盔下緣吹出粗啞的呼嘯聲。只見彈藥箱上躺著一具屍體,四肢僵硬地朝兩則張開。飄進戰壕的雪花在屍體軍服上鋪上一層薄薄白雪,屍體頭部綁著麻布袋。
「媽的見鬼了。」大衛說,搖了搖頭,以足頓地。
湯姆不發一語。約翰知道湯姆在等他開口。
「運屍兵怎麼還沒來收屍?」約翰終於開口問道。
「他們來[b]收過屍了[/b],」湯姆說:「昨天下午來的。」
「那他們怎麼沒把他收回去?」約翰注意到湯姆正在打量他。
「總參謀部那裡沒人知道有人下令要收他回去。」
「是誤會嗎?」約翰說。
「也許吧。」湯姆從口袋裡抽出一根抽了一半的細煙,別過頭去避風,曲起手掌點著了煙,然後把煙傳給另外兩人吸上幾口。
「來收屍的運屍兵堅稱昨天已經把雅各安置在北區總隊的萬人塚裡了。」
「如果是這樣,那他不是應該已經被埋葬了嗎?」
湯姆搖搖頭。
「屍體要經過焚燒才能埋葬。他們只在白天焚燒屍體,不讓德軍佔到火光的便宜。晚上他們會開挖新的萬人塚,而且沒人守衛。一定是有人從那裡把雅各拖回來。」
「媽的見鬼了。」大衛又說了一次,接過香煙,貪婪地吸上一口。
「所以說他們真的會焚燒屍體囉,」約翰說:「天氣這麼冷,為什麼還要燒?」
「這我知道,」大衛說:「因為地面是冰凍的。春天氣溫上升,泥土會把屍體往上推。」他不情願地遞出香煙。「去年冬天我們把森美埋得很深,到了春天我們又撞見了他。呃,至少狐狸沒去動他。」
「問題是,」湯姆說:「雅各怎麼會跑來這裡?」
約翰聳聳肩。
「上一班哨是你站的,約翰。」湯姆瞇起一眼,轉動那隻獨眼望著約翰。約翰緩緩吸了口煙。大衛咳嗽幾聲。
「這地方我巡過四次,」約翰說,遞出香煙。「都沒看見他在這裡。」
「你可以在值哨勤的時候溜去北區總隊,這裡的雪地上還留有雪橇的軌跡。」
「那也可能是運屍兵留下的。」約翰說。
「軌跡蓋過了先前的戰鬥靴足跡,而且你說你巡過這裡四次。」
「去死啦,湯姆,我也看得見雅各就在那裡!」約翰怒火爆發。「當然是有人把他放在那兒,用的說不定就是雪橇。但如果你有認真聽我說話,就會知道是有人在我最後一次巡查[b]之後[/b],才把雅各放在那裡的。」
天使長米迦勒 2023-3-6 05:39
[b]< 14 >[/b]
湯姆並未答話;他反而臉露不悅之色,從大衛噘起的嘴中抽出那根僅剩幾公分長的香煙,不以為然地看著煙紙上的濕痕。大衛沉下臉,從舌頭上挑起幾根煙絲。
「我的老天,為什麼我要大費周章來幹這種事?」約翰問:「而且我怎麼可能從北區總隊把一具屍體拖來這裡,卻不被巡邏兵攔下來?」
「你可以走無人地帶。」
約翰不可置信地搖了搖頭。「你以為我瘋了嗎,湯姆?我要雅各的屍體幹嘛?」
湯姆吸了最後兩口煙,把煙屁股丟在雪地上,用靴子踩熄。這是他的習慣,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他就是無法忍受煙屁股躺在地上冒煙。他扭轉鞋跟,地上的冰雪發出呻吟聲。
「不對,我不認為你把雅各拖來這裡,」湯姆說:「因為我不認為那是雅各。」大衛和約翰往後縮了縮。
「那當然是雅各。」約翰說。
「或者是體型相當的人。」湯姆說:「制服上的單位佩章也一樣。」
「那個麻布袋……」
「所以說你看得出麻布袋的不同,對不對?」湯姆揶揄道,但眼睛瞧的是約翰。
「那是雅各,」約翰說,吞了口唾沫。「我認得那雙戰鬥靴。」
「這麼說你認為我們應該叫運屍兵來,替他再收屍一次囉?」湯姆問說:「這樣就不用去仔細查看了。你就是算準了這點,對不對?」
「湯姆,你去死啦!」
「我不確定這次是不是輪到我死,約翰。大衛,去把麻布袋割開。」
大衛張口結舌,望著湯姆和約翰,這兩人正怒視彼此,猶如一頭暴怒的公牛。
「你聽見沒有?」湯姆吼道:「去把麻布袋割開!」
「我不是很想……」
「這是命令,立刻執行!」
大衛依然遲疑著。他的目光從湯姆移到約翰,再移到彈藥箱上的僵硬屍體。然後他聳聳肩,解開夾克鈕扣,伸手到夾克裡頭。
「等一下!」湯姆叫道:「你來跟約翰借刺刀。」
這下子大衛真被搞得芒然失措,他疑惑地望向約翰,約翰搖搖頭。
「你這什麼意思?」湯姆說,依舊和約翰面對面。「作戰命令要求我們必須隨身攜帶刺刀,可是你身上卻沒有刺刀?」
約翰並不答話。
「約翰,你這個終極刺刀殺戮機器不會把刺刀給搞丟了吧?」
約翰依然沉默。
「這樣的話,好吧,大衛,你就用自己的刺刀。」
約翰心中湧起一股難以抑制的衝動,想把小組長湯姆那隻園睜的大眼給挖出來。難道他什麼都不懂嗎?
兩人聽見身後傳來撕裂聲,那是刺刀割開麻布袋的聲音,然後是大衛倒抽一口涼氣的聲音。兩人同時轉過身去,在黎明的紅光照耀下,只見一張慘白臉龐上掛著可怖的笑容,一雙眼睛瞪著他們,額頭上還有一個由黑色窟窿形成的第三隻眼。毫無疑問,那是雅各。
天使長米迦勒 2023-3-8 05:10
[b]< 15 >[/b]
[b] 真實的戰爭故事(2)[/b]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六年期間,俄、德兩國之間的一大片土地淪為歐洲的殺戮地獄。四千多萬平民遇害,要不是被餓死,就是遭蘇聯與納粹德國的政府與部隊打死、槍斃,或被毒氣毒死,他們來自波蘭、烏克蘭、立陶宛、白俄羅斯等國家。我們自以為對這段故事很了解,為這故事貼上很多簡單的標籤:奧斯威辛、古拉格。
一九三九年希特勒與史太林簽署了《德蘇互不侵犯條約》,隨後德國馬上開始空襲波蘭,儘管波蘭軍誓死抵抗,在德軍強大火力之下,華沙這座歐洲古城仍然毀於一旦,波蘭人終於發現,原來除了蘇聯,德國也想讓波蘭民族灰飛煙滅,此後波蘭領地便被蘇德兩國瓜分,兩國也各自開始用不同的理由進行下一階段的大屠殺,沒什麼新意,就靠子彈和飢荒,在那些知名的集中營開始毒殺猶太人之前,一大部分的他們早已死於此地。
一九四○年五月的破曉時刻,納粹德國的軍隊迅速地從其鄰近國家的邊界展開一場征服西歐的長征。德軍在一支可怕的坦克龐大先鋒部隊的領軍以及有史以來攻擊性威力最強的軍機大力支援下,準備完成二、三十年前在第一次世界大戰中未能達成的使命——擊潰歐洲聯盟。
雖然同盟國的防衛部隊已做好將被攻擊的準備,但不論在武力、戰略的運用等方面都明顯地不如德軍,因而在遭到一番猛攻之後,很快地就崩潰了。在不到三個星期當中,希特勒這位喪心病狂且意識型態相當濃烈的德國獨裁者達成了現代史上最為不凡的軍事勝利。不僅原先被認為是世界上最不屈不撓的戰鬥部隊——俄、法軍處於全面崩潰的危機,就連派遣到俄國協助阻撓德軍的英國華裔軍,也受困在俄國的列寧格勒。
對於頑強抵抗納粹德軍威脅的部隊來說,大災難的到來已是隱約可見。奧地利、捷克斯洛伐克、波蘭、丹麥、荷蘭,以及盧森堡早已落入希特勒的手中。比利時大多數的地區已遭到德軍的蹂躪,正面臨著即將投降的危機。同樣地挪威也將臣服於德軍,即使是一向高傲的法國也正準備和德國簽定喪權辱國的投降條約。
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一日,德軍入侵蘇聯。雖然希特勒希望在幾個月內速戰速決,並刻意餓死約莫三千萬蘇聯人,完成帝國大業。德軍的確快速佔領了蘇聯西部的部分領土,也就是那些現在不屬於俄羅斯的國土,但在莫斯科及盟軍的頑強抵抗,及長征嚴寒之地造成的大量消耗下,許多將領心中都已明白攻克蘇聯是癡人說夢,為了不要全盤皆輸,人性讓他們選擇了往最可能達成,元首希特勒也可能最滿意的任務邁進,那就是讓猶太人從歐洲消失。
[b] 「排隊、卸下全身衣物、毒打或強暴、槍斃並推下谷底。」[/b]
[b]「排隊、卸下全身衣物、剃光頭髮、進入「淋浴間」、施放毒氣等待暴斃。」[/b]
這就是在侵蘇行動後期,親衛隊或德軍的主要工作。當時的德國,完全以行動表示他們沒把猶太人當人看,「集中營」這個詞彙已經過度美化,那些處死猶太人的地方應該稱為[b]「死亡工廠」[/b],因為送到那些地方的人根本活不過當天。
我們發現,對於死亡的禁忌等話題還是無法輕易談論,那是分隔戰爭世代和我們世代的鴻溝。我們也發現,歲月和愛國神話的影響,還有戰爭期間為士兵所創造的自我形象,在人邁入超高齡時都是難以移除的負擔,很少人能夠回憶戰爭現場。
就像大部分反思戰鬥的士兵那樣,連華裔老兵都意識到某些事情,特別是戰爭本身,是無法言傳的。華裔老兵指出,當結束作戰後,士兵的身體和情緒都會很疲憊,常常一睡了之。「當你醒來,回想先前發生過的事,它們已變得如夢似幻。你設法回憶那是什麼樣子,但就是不太能辦到。你回憶中的輪廓是模糊的。回憶在第二天會溜走更多,直至所剩寥寥無幾為止……在漫長戰役中作戰的人不是正常人。如果他們事後顯得沉默,大概是因為他們記不太清楚。」同樣情況常見於蘇聯、法國、大不列顛士兵的書信和尚在人世老兵的證言。記不住戰鬥的某些暴力面向大概是一種福祐。
這些殺人偉業有不少普通人參與其中,他們都各有自己某種的「理性」,在環境中為了存活而成為共謀,例如在烏克蘭饑荒期間暴力催促繳糧的蘇共幹部,華沙集中營的猶太人警察等。每個人和惡的距離,並沒有大家想像的那麼遠。
史太林的名句:「死一個人是個悲劇,死一百萬人,則只是個統計數字。」我們的責任就是還原真相,令死的人不會就此無跡湮沒。而我們亦要銘記,四千多萬死去的人不是一個數字,而是四千多萬乘以一個一個的獨立生命個體……
天使長米迦勒 2023-3-15 05:20
[b]< 16 >[/b]
[b] 2006年11月4日。外交部。[/b]
呂新華看了看錶,不禁蹙眉。八十二秒,比平常多了七秒。然後他大步走進會議室的門,對著轉頭望向他的四張面孔,用慣常的熱枕語氣高聲說「早晨」,同時展露他那著名的亮白笑容。
保安局局長李少光和雅芝坐在會議桌一側。雅芝頭上別著不相襯的髮夾,身穿女強人式套裝,表情嚴肅。呂新華突然想到,雅芝身上的套裝對一個秘書而言似乎稍嫌昂貴。他依然認為他的直覺是對的,直覺告訴他,雅芝是個離婚女子。但也許雅芝其實婚姻幸福,又或者雅芝有一對富有的父母?呂新華曾表示這場會議必須完全保密,而他竟然會在這裡再度見到雅芝,這表示雅芝在SB保安局的位階比他原本推測得高。他決定查出更多關於雅芝的事。
李明逵坐在會議桌另一側,旁邊坐著身形瘦高的重案組總警司。這個總警司叫什麼名字來著?呂新華先是花了八十秒才來到會議室,現在又記不起別人的姓名——他是不是老了?
他還不及細想,昨晚發生的事便湧入腦海。昨天他邀請外交部實習生杜莎共進他所謂小小的工作午餐,餐後他在半島酒店請杜莎喝了杯酒。他在半島酒店有個房間供他全年使用,房間費用由外交部支付,讓他進行比較隱密的會議。杜莎是個頗具野心的女子,邀請她並不困難,但場面最後卻搞得不太好看。不過就只有這麼一次而已,或許因為他多喝了幾杯,但肯定不是他年紀太老了。呂新華把思緒掃到腦後,坐了下來。
「謝謝各位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前來參加這次會議,」他開口說:「這次會議的機密程度當然不用我再次強調,但我在這裡還是要再提醒一次,因為在座各位並不是每個人都對我們目前要處理的事情具有豐富經驗。」
呂新華的目光快速掃過眾人,惟獨掠過雅芝,明顯表示這段話是針對她而說。然後他望向李明逵。
「對了,你那個人怎麼樣了?」
警務處處長李明逵一臉疑惑,望著呂新華。
「我是說你手下那個[b]警察[/b]?」呂新華語帶猶豫:「他是不是叫梅若鴻?」
李明逵向黎耀祥點頭示意,黎耀祥連清兩次喉嚨才開口說話。
「以目前這種情況來說,他算很好了,當然免不了有點慌亂,可是沒問題的。」黎耀祥聳聳肩,表示沒有太多可說。
呂新華揚起他最近才剛拔過的眉毛。
「他還不致於慌亂到會把消息洩露出去吧?」
「呃,」黎耀祥說,看見警務處處長李明逵迅速轉過頭來,對他斜睨一眼。「我相信那是不致於的。他很清楚這次的事件有多敏感,當然他也發誓會對這件事保密。」
「出這次任務的其他警員也都一樣。」李明逵迅速補充道。
「希望這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呂新華說:「那麼我就向各位簡短報告最新發展。我剛和美國大使結束一段很長的談話,針對這次的不幸事件,我相信我們對最重要事項都達到了共識。」
呂新華的目光從四人臉上逐一掃過,四人在高度期待的氛圍中凝望著他,等待他告訴他們些什麼。數秒前他感受到的沮喪這時似乎一掃而空。
「美國大使跟我說,你們手下那個人……」呂新華朝黎耀祥和李明逵望去。「在收費亭槍擊的美國密勤局探員已經脫離險境,目前狀況穩定。他的背椎受傷,有內出血現象,但防彈背心救了他一命。很抱歉我們先前無法查明這項消息,因為我們必須把有關這次事件的訊息交流量降到最低,希望大家可以了解,而且最重要的細節只會透露給少數相關人士知道。」
「他現在人在哪裡?」黎耀祥問道。
「Lai Sir,嚴格說起來,你並不需要知道。」
天使長米迦勒 2023-3-21 05:27
[b]< 17 >[/b]
呂新華看著黎耀祥,只見黎耀祥臉上浮現一種奇怪表情。這個片刻,會議室內瀰漫一股沉重的靜默。每當有人必須被提醒在工作權限範圍內無須知道更多訊息,情況總會有些尷尬。呂新華微微一笑,張開雙手,表示遺憾,彷彿是說:[b]我很明白你為什麼會這樣問,但事情就是這樣。[/b]黎耀祥點了點頭,垂眼望著桌子。
「好吧,」呂新華說:「我只能告訴你這麼多——手術結束後,他就被飛機送返美國了。」
「這樣啊,」黎耀祥搔搔頸背。「呃……」
呂新華等待黎耀祥往下說。
「把這個消息告訴梅若鴻,應該沒關係吧?我是說那個密勤局探員正在康復的消息。這樣對他來說會……呃……輕鬆一點。」
呂新華看著黎耀祥,他有點難以明白重案組的人腦子裡究竟在想些什麼。
「那倒可以。」
「你和大使先生達成了哪些共識?」問話的是雅芝。
「這我等一下會說。」呂新華柔聲道。這正是他接下來要說的重點,但他不喜歡被這樣打斷。「我想先稱讚Lai Sir和香港警方對現場的快速評估,如果報告無誤,那個受傷探員在短短十五分鐘內就受到專業的醫療照護。」
「是梅若鴻和他的同僚胡杏兒開車送那個探員到瑪嘉烈醫院。」李明逵道。
「反應迅速,可圈可點。」呂新華說:「美國大使對這點也讚譽有加。」
黎耀祥和警務處處長李明逵對望一眼。
「此外,大使先生和美國密勤局方面討論過,毫無疑問,美方會展開調查,這是當然的。」
「這是當然的。」李少光附和說。
「我們也同意這次的錯誤必須歸咎於美方,那名探員不應該出現在收費亭裡。也就是說,美方可以派探員前往收費亭,但必須知會現場的香港聯絡官。此外,派守該地區的香港警員應該——抱歉,是{可以}——通知聯絡官,但他只是確認進入該地區的美方探員的身分。現行命令是密勤局探員可以進出所有保安區域,因此那名警員認為沒有必要通報,現在來回頭檢討,我們也許可以說當時他[b]應該[/b]通報。」
呂新華望向李明逵,李明逵並未表示反對。
「好消息是在這個節骨眼上,似乎一點風聲都沒有走漏。但我召開這次會議並不是為了討論我們在最好的情況下該怎麼做,那只不過是比什麼都不做來得稍微好一點而已。我個人認為我們根本就不必打這種如意算盤,如果我們以為這次的槍擊事件不會洩漏出去,那就是太過天真了。」
呂新華上下交疊雙掌,彷彿要將這幾句話歸結為適當的重點。
「除了SB保安局、外交部和協調小組的二十多名人員知道內情之外,另外還有大約十五名警員目睹收費亭的槍擊經過。我並不想說這些人員的壞話。整體來說,我確信他們會依循慣例,遵守保密原則。然而他們只是平凡的警察人員,對於這類情況下必須遵守的保密程度並沒有任何經驗。況且政府醫院、航空公司的員工,多多少少都有可能對這起事件起疑。沒有人可以保證附近建築物內沒有人拿望遠鏡跟隨車隊。只要有相關人員透露一句話,那麼整件事就會……」呂新華鼓脹雙頰,做出爆破的嘴形。
頁: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