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僧妙花 2023-3-19 12:17
余時正學靜坐已兩三年矣。憶某一年之冬,七房橋二房一叔父辭世,聲一先兄與余自梅村返家送殮。屍體停堂上,諸僧圍坐頌經,至深夜,送殮者皆環侍,余獨一人去寢室臥床上靜坐。忽聞堂上一火銃聲,一時受驚,乃若全身失其所在,即外界天地亦盡歸消失,惟覺有一氣直上直下,不待呼吸,亦不知有鼻端與下腹丹田,一時茫然爽然,不知過幾何時,乃漸恢復知覺。又知堂外銃聲即當入殮,始披衣起,出至堂上。余之知有靜坐佳境,實始此夕。念此后學坐,儻時得此境,豈不大佳。
回至學校后,乃習坐更勤。雜治理學家及道家佛家言。尤喜天台宗《小止觀》,其書亦自懷天桌上得之。先用“止法”,一念起即加禁止。然余性躁,愈禁愈起,終不可止。乃改用“觀法”,一念起,即返觀自問,我從何忽來此念。如此作念,則前念不禁自止。但后念又生,我又即返觀自問,我頃方作何念,乃忽又來此念。如此念之,前念又止。初如濃云密蔽天日,后覺云漸淡漸薄,又似得輕風微吹,云在移動中,忽露天日。所謂前念已去,后念未來,瞬息間云開日朗,滿心一片大光明呈現。縱不片刻此景即逝,然即此片刻,全身得大解放,快樂無比。如此每坐能得此片刻即佳。又漸能每坐得一片刻過后又來一片刻,則其佳無比。若能坐下全成此一片刻,則較之催眠只如入睡境中者,其佳更無比矣。余遂益堅靜坐之功,而懷天亦習其自我催眠不倦。
一日,余站梅村橋上守候自城至盪口之航船,喚其停靠。余上船,坐一老人旁。老人顧余曰,“君必靜坐有功。”余問何以知之,老人曰,“觀汝在橋上呼喚時,雙目炯然,故知之。”余聞言大慰。
——錢穆先生《八十憶雙親·師友雜憶》